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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既成,不知尚书如何谢过奴家?”
盩厔城内,李曜中军大帐之中,一名头戴斗篷,身着宽大男装之人轻笑说道。此人虽身着男装,但仍无法掩盖婀娜的身形,分明是一女子。
李曜闻言笑道:“倒要请教杨姑娘,不知姑娘想要什么?”原来此人竟是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之女杨潞。
杨潞忽然将斗篷一揭,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来,一双妙目盯着李曜的眼睛,忽而嫣然一笑:“尚书何必明知故问?尚书此前在扬州使了许多手段,不就是怕奴家耶耶将尚书留在淮南么?”李曜此时是检校兵部尚书,所以杨潞称他尚书。
李曜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反倒立刻反击,哂然一笑:“杨姑娘,你冰雪聪明,必然知道你家耶耶不至于大方到将偌大基业白白送给某这个外人。”
李曜词锋之利,杨潞颇出意料,当下一呆,她没料到李曜会这般直言不讳。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明显,就是说他李曜一旦留在淮南,杨行密死后,他必不肯做千年老二,称臣于杨渥,少不得要夺了杨家的基业。
不过杨潞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虽被李曜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一愣,却也恢复得快,立刻笑道:“尚书果有奇志。”
李曜见她不再说那事,便将话题转了回来,道:“姑娘却有奇能,竟能发动那许多人去说动朱温出兵偷袭河中,此事若非姑娘,天下恐无第二人能成。”
杨潞抿嘴一笑:“尚书明明深悉此中缘由,何故仍要装傻充愣?真正说动朱温的,可不是那些汴将,而是东平王妃。”
李曜见她不与自己打马虎眼,心中也是微微自得,暗道:“你倒也知道我的本事,你有盈香妙坊,我自也有我安插的‘商业间谍’,汴州情形如何瞒得过我?那些汴将曾几何时能影响朱温的决断!若不是东平王妃也说了一句,朱温焉能在此时出兵偷袭河中?此时的朱温,可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下轻笑道:“然则能说动东平王妃去做说客,天下也无第二人有此能耐,这不仍是姑娘你的本事?”
杨潞微微一笑,却不接茬,转过话头:“尚书就只是这般恭维敷衍奴家么?”
李曜轻挑剑眉:“某方才已然说过,姑娘要什么,总得说明了,某才知道能不能为姑娘办到。”
杨潞妙目一转:“尚书此言当真?”
李曜心中一动,嘴上道:“姑娘请说。”
杨潞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轻声问道:“奴家只问一事:尚书在汴梁,是如何‘引天雷’的?”
李曜心中一凛,深深看了杨潞一眼,忽而一笑,反问道:“姑娘也想修习仙术么?”
杨潞咯咯笑了起来,李曜蹙眉道:“姑娘何故发笑?”
“尚书怎的十句话里面有九句不实诚?这可不是君子之风呀。”杨潞说着,已然止住笑,转而正色道:“尚书‘引天雷’炸毁汴梁城墙,本来并无破绽,但尚书天生谨慎,那夜,尚书大军明明下半夜便悄然往洛阳进发,却花了整个上半夜在掩埋被毁掉的城墙……这些既是天雷击毁,尚书正该将之露于汴州军民面前,以为震慑,这一点,以尚书之智,绝不会未曾想到。然而尚书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全力掩盖天雷痕迹……尚书不觉得,这一条太过突兀了么?”
李曜心中果然大吃一惊,暗道:“此事如此隐蔽,我料汴州无人可解,却不想竟然被她发现了异常,此女之智,若非比我少了千年后对历史的了解,只怕绝不在我之下。只是有件事没法解释,她既有如此才智,为何历史上杨渥最终仍被徐温篡了权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杨渥那烂泥巴扶不上壁?”
只是,吃惊归吃惊,不解归不解,问题仍要面对。
李曜心里转了几转,能找到的借口其实有几条,但他却很清楚,这些借口或许可以忽悠别人,但却忽悠不过杨潞去。她既然能在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战果震惊之时发现那么不引人注意的一件小事,说明此女心思之细腻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那么自己的一些借口放到她面前就肯定起不来作用。既然如此,李曜干脆耍赖到底,道:“天之怒,非人可受,引天之怒而击人,亦非常理,是故,事成之后须得掩埋行迹,以免触怒上苍。”
这话说得比较玄乎,李曜觉得要是有人跟他说这么一句,他肯定是不信的。然而也不知是他的表演水平太出色,表情足够到位,还是这年头的人对于上苍毕竟有一种现代人所没有的敬畏,杨潞一双妙目转了转,看着李曜,脸色竟然慢慢严肃起来,眼中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狡黠和调侃,反而微微有些担心似的,微微点头:“既是可能触怒上天,尚书还是少展这般神通为好。”她这话一说完,见李曜似乎微微一怔,连忙补了一句:“免得我淮南失去一位重要盟友。”
李曜心中好笑,面色却很是肃然,点头道:“正是如此,多谢杨姑娘提醒,某自省得。”
杨潞见他这般说,不由面色一松,恢复之前的轻松写意,道:“既然引天雷之事尚书不欲提起,那么……军需方面,料来尚书必不会为难?”
李曜眉头轻轻一挑:“淮南需要军械?却不知弘农王需要些什么?”
杨潞摇头道:“可不光是军械。尚书前次以骑兵助我淮南击败朱温,又横行中原,肆无忌惮,令三十万汴军疲于奔命却毫无所获,奴家耶耶见了,眼馋得不得了,这不,就嘱托奴家,别的可以慢慢谈,但战马三千匹以及三千套马具和骑兵甲,再包括骑枪三千把……这是最基本的需要,怎么也得找尚书讨到。”
李曜皱眉道:“姑娘莫不是开玩笑?”
杨潞却笑起来:“怎会是开玩笑?尚书可别误会,这批东西,我淮南可也不是白拿,该付多少钱,我淮南一文不少。”
李曜仍然摇头:“这却不是钱的问题。姑娘,实话说吧,三千套骑兵装备,某的确是有办法为你们准备,甚至夸口一点,送到扬州也不是办不到。但那三千匹战马却是帮不上姑娘了……姑娘须知,战马乃是骑兵之本,骑兵则是河东精兵甲天下之保障,沙陀及五院诸部对战马的管控有多严格,姑娘恐怕难以想象。”
杨潞皱起眉头:“尚书可莫要诳我,如今尚书在河东战备诸事上,已然是一言九鼎,连军粮的调拨权,盖仆射都已经放手给了尚书你,沙陀骑兵十万,这区区三千匹战马,难道能为难到尚书?奴家还真是难以想象。”
李曜却毫不松口:“既然姑娘不信,好……可道,将军中马册拿来与杨姑娘一观。”
冯道在帐外应了一声,不多时拿来厚厚几十叠书册,放在李曜面前。
李曜挥挥手让他先出去,然后随手拿起一本马册,走过去递给杨潞,道:“杨姑娘请看。”
杨潞接过,翻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沉凝起来。
李曜微微一笑:“马册,乃是我沙陀骑军之中极其机密之物,如今也拿给姑娘你看了,如此姑娘应该相信某所言不虚了吧?”
杨潞轻轻一叹,放下那本马册,道:“世人皆知沙陀骑兵骁勇,却不知在沙陀军中,竟能将每一匹马的情况记录得这般详细,不仅食量均有记载,甚至泄物颜色是否正常,都历历在案。我淮南欲建一支精锐骑兵,看来果然任重道远。”
李曜肃然点头:“某也正要与杨姑娘说起此事:若弘农王欲以方才那些物资建立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是绝不可能有沙陀骑兵一半战力的。”
杨潞吃了一惊:“为何?”
李曜哂然道:“敢情姑娘对军务了解不多……骑兵若是一人一马,永远算不得战略威慑力量,顶多只算一支‘兵力’。这种军队,一旦损失,就是直接殁了,除非弘农王只是养着他们看,不拿去打仗,否则一仗下来,恐怕就所剩无几。那些骑兵战甲、马铠也是一般,怎能连备用的都没有?这三千套装备,最多能装备一千骑,再多就是花架子了,全无用处。”
杨潞愕然半晌,才叹了口气:“当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是尚书教训,奴必误事。如此说来,这三千骑兵是没得指望了?”
李曜忽然心中一动,想到若是杨行密有了千余精骑,对朱温来说也是一个威胁,便装作为难,踌躇道:“此事难确实极难,不过姑娘此番为某成就此事,某若全无回报,怎生说得过去?如今也只能兵行险着,为淮南做成此事了。”
杨潞讶然,忍不住问:“既然沙陀军中对战马如此严格,尚书又有何计可出?”
李曜苦笑道:“办法总比困难多,难是难了些,但某豁出去这张老脸,却也能找人弄到。”
杨潞听他自称“这张老脸”,不禁噗嗤一笑,却还是马上想到正事,忙问:“找谁能弄到?”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道:“府谷,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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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李曜大败岐兵,李茂贞逃回凤翔,李克用闻之大喜,亲自赶到,设宴李曜,邀诸将痛饮,然后正欲令他全力追击,打到李茂贞的凤翔老巢,忽然闻报天子派延、丹二王前来劳军。李克用不知天子有何诏令,连忙率众出来跪拜迎接。
二王来此,乃有所图,自然连忙将他扶起。
丹王笑道:“官家有诏,令我兄弟二人以兄事大王,于军前效力。并赐宫嫔、御衣于王兄;又赐茶酒、弓矢于正阳将军,以为劳军。”说完,竟纳头跪拜李克用,口称“王兄”。李克用虽然平日里时时刻刻把李唐宗室挂在嘴边,但见了真正的血亲宗室,心中总有些血统上的自卑,见状哪里敢受,慌忙上前扶起,于内庭再度设宴招待。
酣饮至醉,延王才拿出天子密诏,对李克用宣读道:
昨日非卿至此,朕已为贼庭行酒之人矣!所虑者岐、邠二凶缔合,恐难卒除,朕欲姑息茂贞,令他与卿修好,待枭首行瑜,再与卿商榷。
李克用接过旨,当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排二王休息,但心中却甚是纳闷,私下没奈何地向张承业诉苦:“陛下为何如此反复,先说平定三藩,某才不惜劳师动众,领大军前来,此时却又不令某讨伐李茂贞。还派二王来劳军,此名为效力,实是监视者也!况且,这般一来,又置监军于何地?”
张承业心中一叹,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只是回道:“大王赤胆忠心,行事坦荡,又何必惧怕监视?但以平常心对待,则更能令官家明白大王忠心。”
李克用这才好过一些,他是直肠子,想想居然觉得这话在理,当下喜道:“天下人俱不知克用,唯有张公知我!”
此时王行瑜已将全部重兵汇集于梨园,列寨二十里,着其子王知进把守。李克用遂令李曜移师北上,攻梨园北的云阳县;又派周德威攻梨园南的永寿县;他自己带着李存审等众将,亲统大军会合保大军直捣梨园。这正是后世著名的“两翼包抄、中间击破”战术,中军为正,两翼为奇。
任务分定之后,李克用再去见延、丹二王,说道:“王行瑜兵力虽众,其实不堪一击,如今左有正阳,右有镇远,即便某大军居中不动,料来这梨园也是指日可下,邠宁已是囊中之物。但微臣心中却是更加不安!”
延王故意问道:“既然大胜在即,王兄有何不安?”
李克用一脸忧愁:“我恐有人说我功高震主,欲挟天子而令诸侯啊!”
这话大出二王意料,如今这是沙陀军中,沙陀大军杀气仿佛都集中在李克用一句话里冒了出来,听得二人俱是心头大惊,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听李克用又继续道:“若臣使君不安,臣之过矣!是以微臣之意,不如将吾儿存勖遣送往行在权作人质,以释官家之疑如何?”
二王闻言,顿时脸红如血。
延王忙道:“王兄忠正之心,可昭日月……”但一想这个办法其实还是不错的,当下顾不得脸皮,又继续道:“某兄弟二人愿护送贤侄前赴行在,一俟王兄大军平定叛乱,归返太原,定当完璧归赵,若有毫发损伤,王兄只管拿我是问。”
李克用心中有些发寒,却仍唤过李存勖来,又亲作《请车架还京表》一份,令延、丹二王带往行在。
二王一走,他踌躇片刻,居然朝李曜的大帐走去。
他走过去,李曜的亲兵见了,自然打算立刻通报自家主将出来迎接,李克用却摆手叫他们不必,说自己进去便是,不必通报。毕竟是沙陀之王,李曜的亲兵也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让开道路,目送李克用走近大帐。
才到帐边不远,却听见李曜帐中有人说话,李克用心中一动,站定在外面,悄然暗听。
谁料里面竟是被李曜称作憨娃儿的开山军悍将朱八戒在说话,只听他道:“郎君,底下的弟兄们都在打听,大王是不是真要老老实实帮官家平了叛就回太原呢。”
然后便是李曜的声音:“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憨娃儿奇道:“俺们出兵帮官家平叛,官家也不说给俺们发点粮饷,郎君你又要领兵作战,又要在这里算账,安排粮饷调配、军械赶造,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到时候俺们打完了叛贼,官家开口封个官儿,一毛不拔就把俺们打发回去了?弟兄们都不痛快呢!”
李曜的声音仍是淡然得很:“君子并非不可求利益,但却更求道义。”
憨娃儿道:“道义再好,当不得饭吃啊,俺听他们说,今年俺们河东的收成可不怎么样。”
李曜似乎笑了起来:“收成是比往年要差一些,不过某早有准备,目前倒也还支撑得下去。”
李克用在外听了,心中感慨:“这却是我的失误了,早知今年河东大旱,却没想到军粮也是不够的,反而四面出兵,若非有正阳在,岂不糟糕?”
哪知那边憨娃儿却不满了,嘟哝道:“郎君前次说,怕大王身边有人谗言,便从洺州回了太原,俺还以为郎君可以休息些许日子,心中好生欢喜。哪知道到了太原仍是那许多事要做,俺以前不知道什么官大,什么官小,后来才知道,连李承嗣的官都比郎君你大,俺是不服的!大王不公……”
“胡说八道!”李曜的声音忽然愤怒起来,“啪”地一下,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发了火:“李承嗣官比我大,那是他跟随大王比我早,做的事比我多!憨娃儿,你要记住,我二人原本什么都没有了,是大王给了我们现在这一切。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们竭尽心力争取来的,是,我们确实为大王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若是大王没有给我们做事的机会呢?大王对我的深恩厚泽,我李正阳永生不敢或忘!我心甘情愿为大王做事,不是因为大王给我谋来多大的官位,而是感激他对我的信任,欲报这知遇之恩!仅此而已!”
憨娃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他低声道:“是,郎君,俺知错了。”
李克用在外面听得感慨万千,小声长叹,也不再进去,反而转身走了。
待他一走,帐内的憨娃儿凑近一些,小声对李曜道:“郎君,大王走了,不用装了。”
李曜笑骂道:“你倒我全是假装?这些话虽然有些做作,但意思其实也没多大偏差,我这一世,或许有需要利用大王信任的时候,但……我绝不会害他。”
憨娃儿居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俺知道,郎君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
李曜立即哑口无言,心道:“这话怎么这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