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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淮扬风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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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瘦西湖。

    一艘华美之极的三层画舫正在湖中游玩,湖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站满了盔明甲亮的兵丁。

    画舫之中,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看那席间佳肴,当真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李白所言“玉盘珍羞直万钱”大抵便是这般场景。

    席间上座之人,乃是一位中年壮汉,眉宇间颇有豪气,不过此时他身着王服,便将豪气掩去,只显得雍容大度。

    此人,便是新晋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是也。

    在席间客席首座端坐不动者,年仅冠弱之数,身着儒士服,头带君子冠,虽面如温玉、唇边带笑,星目之中却偏偏凛然含威,那一番气度,当真使人一望自惭。

    这般气度之人,舍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并河东飞腾军指挥使李存曜其谁?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酒酣舞罢,杨行密持杯笑向李曜示意,李曜双手举杯回礼。然后便听见杨行密笑道:“李侍郎久在北国,如今到我扬州,可要多赏南国风景才是,此前数日安排侍郎游玩,也是因此……不知李侍郎观我扬州景色如何?”

    李曜微微一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景色若是有半点不好,当日炀帝又如何会在那般乱局之下仍不肯北归长安?”

    杨行密哈哈大笑,然后却摇摇头:“久闻李侍郎文秀天下,怎能用别人的诗来赞我扬州?不瞒侍郎说,小女自来聪慧,寻常人等,素来难入她眼,然则此番归来,她却数次提到侍郎之高才……某虽才学鄙薄,亦想听侍郎为我扬州赋诗一首,不知侍郎可愿如某之愿?”

    李曜轻轻一笑:“大王大军尚在攻城略地,此时大王竟有心听这些百无一用的诗文么?”

    杨行密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摆摆手道:“区区光州,一战可下,儿郎们奋勇当先,此事易矣,又何须某来操心?李侍郎文名鼎盛,又远来不易,岂能不留一名篇与我扬州同辉?”

    “既然大王如此说了,李曜岂敢推辞?”当下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看了看外间景色,悠然念道:“湖光潋滟风吹荷,山色空濛水泛波。”

    杨行密笑着点点头,哪知李曜却接着道:“书生携剑行千里,岂为扬州夜夜歌?”

    眼珠一转,杨行密默不作声,李曜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幽然一叹,望着远方,缓缓续道:“三藩跋扈关中乱,余寇尤作云天薄。四十三载英雄路,何时饮马到黄河!”

    杨行密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变得阴沉严肃起来,李曜却偏偏转过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拱手一礼,诚恳地道:“大王,朱温此人,幼时偷窃,而后从贼,平生唯有一念:贪也。此人如今已近一统中原,此后他将如何?西去关中,势必为天下所诟,不智;北上河北,势必与河东决战,不值。大王,我若是朱温,此后不久,定当出兵南下,一试淮南深浅。大王以为,以如今之淮扬,与朱温相争,胜算几何?恕某直言,大王若不早作准备,一旦此战失利,只恐今生再难复见黄河!”李曜之所以说“复见”,是因为杨行密当年曾北戍边境,自然路经过黄河。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虽被李曜这一首诗、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依旧沉稳,甚至马上反客为主,道:“谢李侍郎好诗,只是某有一点疑问:若某果然饮马黄河,只怕李晋阳未必高兴吧?”

    李曜闻得此言,当下心中就是一凛,暗自警惕:“杨行密果然枭雄之姿,他知道我河东既然需要他来牵制朱温,就绝不会因为在与他谈判之时他言语上某些小小的犯忌而改变主意,因此一旦他被我夺势,立刻用这样直白的话来反击……不过,你若以为这就能唬住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伤,扬眉道:“大王这是何意?吾王敬大王忠心陛下,乃是国之干城,这才邀大王一同维护皇风、朝纲,若有一日大王为此领兵北上、饮马黄河,吾王正是得偿所愿,必要与大王携手同塌、并肩策马,扫平那些不尊朝廷之逆臣,大王何以说吾王不欲见大王饮马黄河呢?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杨行密一听,也是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潞儿说李曜词锋如刀,我原先还担心是潞儿见此人模样俊俏,难免动了小女儿心思,如今看来,却非如此,倒是这李曜果然有过人之能。我本欲佯装跋扈,反客为主,他却把话往忠君上引去,使我只能称是,不能说不……此人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正如李曜所料,此时杨行密不能说不,只能哈哈一笑:“李侍郎说得不错,某为陛下之臣,当为陛下分忧,若是陛下有敕,行密焉能不遵?至于陇西郡王,他世受皇恩,为宗室肱骨,战庞勋、剿黄巢、存易定,可谓功勋盖世,若于行密有所差遣,行密安敢充耳不闻?只是如今扬州初定,行密虽忝为淮扬节帅,实则连淮扬本治亦难号令无阻,是故新修甲兵,进取二州……然则如今战事紧迫,偏偏朱令公又新有大胜,依侍郎所言,只怕难免不对我淮扬动些心思,这般局面,不知侍郎何以教我?”

    李曜心道:“刚才还说光州一战可下,这会儿要谈价了,淮扬就忽然变得风雨飘摇,你杨行密好像时刻都会掉气似的。嘿,这些个乱世枭雄,果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算起来,李克用反倒是直率可爱得多。”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挂着淡淡地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大王可知朱温偷锅被逐,愤而从贼之事?”

    李曜这话说的是当年朱温旧事。那一年王仙芝、黄巢起兵造反声势浩大,东南各州郡无不惊慌。当时宋州萧县县令刘崇家中有一女仆王氏,家夫朱诚是个穷书生,人送外号“朱五经”,屡考科举不重,忧郁成疾不治早亡,王氏无以为生济,便到昔日朱诚同窗萧县县令刘崇家中为仆,王氏生有三子,长子朱昱,次子朱存,三子朱温。

    时光轮回,朱家三兄弟逐渐长大成人,刘崇收留这一家四口之时本是打算让这三兄弟为他家种地干活。谁曾想惟有老大朱昱勤于劳作,老实本分,而朱存、朱温兄弟二人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事生非。每次朱存、朱温在外面若下是非,刘崇斗对他们非打即骂,但是始终没有改过朱存、朱温的性格嗜好。

    直到一日,朱温在外与人赌博输了钱,为还赌债,晚上跑到刘家柴房偷走了刘家一口旧铁锅,准备拿去卖了换赌债,谁料这货功夫不到家,恰被管家发现告发。刘崇带五六个家丁连夜将朱温抓回,绳捆索绑押于柴房之内痛打,刘崇骂道:“朱三,我刘家待你一家不薄,衣食供给,而汝不思本份,平日里惹事生非,欺凌乡邻,今日里偷锅又为做何?”

    朱温答道:“今日赌钱输光,借一口旧铁锅卖钱还债,日后发迹十倍还你就是。”

    “呸!”刘崇大骂:“好个黄口小儿,自己生计尚不能自保,何以夸口大言,打!”

    几个家丁皮鞭相待,朱温卷身大呼:“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阿郎今若放我远去,日后与你弄个王位如何!”

    刘崇气得两眼发直,怒言:“如此疯癫,饿他三日,看你蛮横。”遂将朱温禁于小房之中。

    虽刘家恨朱温四处撒野,到是刘崇老母对其颇有疼爱,老夫人观得朱温高大魁梧,聪明机敏,虽然好动,但不愿寄人篱下,常怀大志,心中多生怜悯。老夫人从未拿他以仆人相待,如生母一般,从小是倍加偏爱,每逢刘崇责打,都要背着老夫人,倘若让其知晓,必然拦护,常言斥训刘崇:“此子非比寻常,气宇高傲,眉目轩昂,不堪平庸,日后定能有些出息。”老夫人之言虽未使刘崇听信,但朱温铭记于心,暗誓他日功成名就,定报老夫人垂爱之恩。

    话说朱温之母王氏夫人得知朱温又闯祸后,便到刘老夫人出求情,刘老夫人闻之即刻带王夫人去找刘崇,时值刘崇打完朱温正欲将其锁于柴房,刘夫人问到:“今日责打朱温又为何故?”

    刘崇怒道:“此子今日之过非同以往,欲偷家中铁锅变卖以还赌债。”

    刘老夫人道:“若只为此锅,就且先放过此子,何故因一旧锅动怒。”

    刘崇言:“母亲不知,如此招惹祸端,何时有完?”

    刘老夫人道:“此子心于世外,难为平民,我儿莫再困此笼中之鸟,何不放他远去,也免得再惹是生非。”

    刘崇向来孝敬老母亲,拗不过老夫人,便随老夫人之意放其回家。朱温拜谢刘夫人回家去了。

    且说朱温到家,见母亲痛哭不止,便近前好言相慰:“娘,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言:“儿啊,今日若非刘夫人大义相助,恐刘阿郎不会轻易饶你。今后当安心务农,不可在辜负刘夫人一片好意。”

    朱温道:“那刘夫人看孩儿心在高远,愿意放儿远去以建功业,岂不是好事?”

    二哥朱存听得朱温之言道:“三郎所言极是,只在乡里种地,何时能得脱身。”

    朱昱听罢忙劝:“你二人别休再招惹祸端,外边事事艰难,你二人又不曾读书,何以为生?”

    王夫人道:“是啊,你俩既做不得工,又不识字,怎寻出路?”

    朱温答曰:“我与二哥做伴,相互照应,在外边找顺心之事,在乡里难有作为憋煞人也。”王夫人见二子死心要走也不在相劝,便给他二人包裹了几件旧衣服和几串钱送其二子离乡。

    王夫人和老大朱昱将朱温与朱存送出村口,回家不提。朱温边走边与二哥朱存商议:“二兄,你我此行全赖刘老夫人鼎力相助,我等虽招乡邻唾骂,万不可忘刘夫人大德,理当上门辞别。”朱存闻听点头称是,话语间二人来到刘府。

    刘夫人此时正欲休息,忽听家院来报,朱氏兄弟前来拜别夫人,刘崇刚消气,以听朱温又回也不愿再见,刘老夫人只身来到前厅,朱温、朱存一见夫人便跪倒在地,朱温道:“今晚多亏老夫人搭救,大恩我兄弟日后定当报答。今我兄弟欲独闯天下,特来向夫人辞别。”

    老夫人闻听扶起而人言道:“我观你兄弟,皆有四海之志,日后定能有些作为,所以力主你二人远去他乡以成功业,我助你兄弟二十贯钱,做为盘缠,今后切勿再赌。”朱温兄弟见夫人慷慨相助,再度跪谢,收了大钱,辞别夫人而去。

    那时朱存、朱温兄弟二人也没什么别的出路,为寻生计,便慕名去投了山东“义军”,成了乱军中的两名士卒。因作战勇猛,二人逐渐脱颖而出,只是朱存后来战死他乡,只剩下朱温一个,不过因为兄弟二人关系亲密,朱温对朱存之子倒是疼爱有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件事杨行密虽然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概情况还是了解的,当下便点点头:“自是知晓,那便如何?”

    李曜笑道:“朱温偷锅,刘阿郎抓过来便打,这岂不就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有弓刀。贼敢伸手,当头一棒;再敢伸手,一刀剁光。”

    杨行密这才知道李曜拐着弯儿说自己其实是怕了朱温,这才不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当下面色有些不好,不过李曜这话说得隐蔽,他也只好装作不知,故作犹疑,道:“道理是不错的,只是如今朱令公若果然南下,必是挟大胜之余威,我今将寡兵弱,如何能给他当头一棒?”

    李曜摇头道:“所谓大胜之余威,大多是靠不住的。大王想必知晓曹操,当年曹孟德一统中原河北,关中也已归顺,如此可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然则挟大胜之余威南下荆州之后,虽然荆州举州而降,却一战败于赤壁……如今之朱温,比之曹操当年如何?相差甚远!他要来偷扬州,若是趁大王不备,或可有三分胜算,但若大王有心防备,败朱温易如反掌。”

    杨行密见李曜说得这般肯定,不禁心头一震,下意识问道:“不知侍郎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