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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节度使府,一座最为阴凉的偏厅之中,李克用渺目微闭,口中却在说话:“寄之,你方才说,军械监那边如今每日能造横刀三百把,山文甲十具,鸟锤甲五十具,皮甲两百具?可没有弄错?”
盖寓微笑着点头:“自然没有弄错,不仅如此,而且昨日某听了消息,有些信不过,还亲自去查看了,这批军械不仅制造神速,更难得的是质地优良,比往日军械监所产,好了不知多少。某着实感慨,存曜这般大才,只做一区区掌军械监,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李克用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盖寓一眼,点点头:“确实是屈才了些,只是……如今却还得再委屈他一些日子。”
盖寓轻笑:“大王可是担心军械监一旦离了存曜,便又会如以前一般一塌糊涂,是以在这等大战将来之际,不敢让存曜轻离此职?”
李克用哈哈一笑,坐直身子,睁开眼:“还是寄之知我。存曜这般大才,某亦没有料到,此等人物如今拜与某之膝下,某实深爱之。若是某家诸子不成器,某愿将这份基业交给他这般人。不过眼下却还说不得准,毕竟他没有领军作战过,不知道刀兵险恶,而且也压不住他那些兄长……若是这天下纷乱可以终于某手,他做个太平王公,某家基业倒是最好给他。”
盖寓摇头道:“某亦深爱存曜,然则大王亲子亦是人杰之辈,何必将偌大家业假与外人之手?只是这般人物,总须拔赏厚结,方能固其忠心啊。”
李克用眯着眼睛,忽然轻笑一声,道:“寄之啊,你还记得中和三年那次王铎被贬之后,某与诸军大战巢贼么?”
盖寓点头道:“自然记得。”心中想起当年的情形。
那年正月初一,李克用部将在沙苑击败黄巢弟黄揆部队。初二,克用进屯沙苑,军中设宴欢庆新年。与此同时,勤王军的总指挥——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也带着天子制敕来到了李克用军中,任命他为京师东北面行营都统。
为欢迎王铎,李克用让部下各自表演拿手好戏。薛铁山、史敬思两位大将先后骑马比箭,演示神射;李克用收养的几位少年李存孝、李嗣源、李存信、孙重进、李嗣昭等则角抵为戏,个个满头大汗,十分认真,博得满堂喝彩;最后,作为李克用亲信中的亲信,他盖寓亲自弹奏起心爱的胡琴。一边演奏时,天上也渐渐有细雪飘落,一片片沾在盖寓的胡须、衣袍和乐器上。
这是正月里的第一场新雪,将士们都欢笑着互相祝福。王铎也为这些塞上风情的表演所感染,不住拍掌大笑。但是,克用却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开心怀,眉宇间隐隐有一种忧愁之色。
出于节帅不得结交宰执的顾忌,他并没有向王铎询问缘由。事情的真相五六天后才得以揭晓。原来,由于大宦官田令孜和王铎不和,上奏说王铎讨黄巢劳师无功,于是请求天子降诏解去王铎的诸道行营都统之职,赴任义成节度使。此时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但王铎也已有所耳闻。因此,情绪很是低落。
自从接手郑畋失败留下的烂摊子后,他大力整顿防务,呼吁各镇前来勤王,终于完成了夹击黄巢的包围网。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却被突然夺走指挥权,离开勤王军战场,王铎此时的心境,就像辛苦耕耘经年,好不容易盼来丰收在即,却被一下子剥夺田地的老农般失落而愤怒。
当然,这些唐廷内部黑暗的南北司之争(北司为宦官,南司为宰相等内阁文官),李克用是无法了解想象的。一番欢宴之后,王铎便告辞离去,在马背上望着纷纷洒洒落下的雪花,他不禁悲愤地想:虽有所谓“瑞雪兆丰年”的说法,但如今战火纷飞,田园荒芜,百姓妻离子散,都在深山中躲藏。这一场正月的雪,又将冻死多少无告的难民呢?
新雪,仍在无声地飘落,每一朵都为王铎更添几分心寒。
由于王铎免职的风波,各路勤王军的行动也出现了一段无谓的空白时间。整倒王铎的宦官田令孜,则在天子行在成都忙于自己的权谋和政治活动,以建议朝廷避蜀、保护传国玉玺和列祖列宗真容,散尽家财犒军这几条作为自己立下的大功,让宰相和藩镇一同上表请求为自己升官,获得了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注:相当于天下兵马总监军)之职。对于王铎解任后的长安战区形势,却始终没有下达任何一条进攻或防御的诏令。
在这样的情势下,勤王军诸帅不得不自己作出行动。二月初三,李克用进军乾坑店,与河中王重荣军、义武王处存军、忠武杨复光军会师,集结起了近十万大军;与此同时,黄巢也派遣将领王璠、林言、赵璋、尚让率军十五万屯于梁田陂,与勤王军主力相抗衡。
在乾坑店的军议上,由于所谓的“诸道行营都统”已经不复存在,而李克用的军力在诸镇中最为强盛,诸镇于是公推克用为盟主。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再推辞了。”李克用稍作谦让,便接受了推举。他想,某军既盛,自当正其名,岂能为区区谦虚忍让之名坏了大事?毕竟,亲身指挥十万人以上的庞大军力,却是他自小以来就梦寐以求的愿望。此刻,终于成为各道勤王军的盟主,与贼军在关辅之地对垒厮杀,不禁令他热血沸腾。
同时,其他几位勤王军将帅也都和李克用关系十分融洽。忠武军监军杨复光是邀请李克用南下的主事者,两家的父辈颇有交情;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几代都与李氏沙陀有姻缘之亲;至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此时也竭尽全力与李克用交好。
谈话交往当中,李克用也在心中评价着这几位当代叱咤风云的人物。杨复光是个言辞慷慨,将唐室兴亡、天下安危挂在嘴边的人,工作也十分勤勉,但这样的生活方式过于透支心力体力,也许寿命不会太长;王处存性情平和无争,但对唐室十分忠心;王重荣则兼具雄才大略和野心,只是似乎性格倾向于权谋。在这三个人当中,大概王重荣将会取得最大的成就吧。
此外,此时的李克用还注意到了担任王重荣副手的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这个人,原本名叫朱温,在黄巢军中担任大将,去年投降王重荣,天子亲赐“全忠”之名。这一年,他只比李克用大四岁,圆脸,经常放声大笑,但眼珠乱转,想必工于心计。李克用感觉他是个和王重荣很相似的人,不过,也许要比重荣稍逊一筹。
他们在帅帐中摊开地图,指点着战区中敌我军力的配置。
“贼兵以梁田陂为中心,展开宽大的正面阵地,从左到右依次为王璠、林言、赵璋、尚让四支大军,最右翼依托赤水为防线,主力重兵云集于梁田陂。”李克用指着地图上代表军队的圈和线条,一一分派作战任务:“首先,由鄙军攻击敌主力,河中军攻击敌左翼。等到敌人支撑不住,将后备队也投入前线时,义武军也从右翼投入战斗;与此同此,忠武军则击溃赤水沿岸守敌,准备截断贼兵退路。”
这样的安排,是出于各军的实际情况,由最强盛的代北兵和仅次于代北兵的河中兵对敌主力发起第一轮攻击;兵力较弱的义武军作为决定胜局的后备队;最为弱小的忠武军则用来截击敌败兵,扩大战果。对此,诸帅都没有异议,于是当晚各自回到军中。在明月的清辉下,十万大军忙忙碌碌地向着自己的阵地纵横行进。
二月初四的清晨,黄巢军哨探报告从正北、西北方向有两支大军驰来,第一线守军连忙纷纷加固阵地,在四处分散驻营的各支军、营、都级别的单位也迅速向防线后的大平原上集结,准备合战。
巳时,克用军最先着阵。各军一边展开阵势,克用也在千余人的亲卫军护卫下登上一座小山坡,妻子刘氏、养子李存孝、李存信等人也环绕在他身旁,一同注视着面前的战场。
在这个年代,筑垒立栅等防御手段十分流行,如阻止骑兵驰突的石垣、木栅;妨碍步兵前进的铁蒺藜、壕沟;以及杀伤敌兵的陷坑,掩护我军的壁垒等,都是作战时必须先构建的工事。在这一带关中平原上,石垣不易找到材料,对方主要以木栅代替,在一些地方也深挖了壕沟。
克用眯着独眼,用马鞭指着敌阵,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向义子们发问:“如此防线,尔等以为,该如何突破?”
他很喜欢培养有潜质的少年,虽然后来名震天下的“义儿军”此时还未组建,但已经开始留意搜集了不少各有特长的养子。对于这些少年,他依照各人的资质喜好因材施教。如李存孝性格豪勇好斗,就指导他骑射和作战的勇气;李存信通四族夷语,会写六种蕃文,性格狡黠灵巧,就指导他军阵和奇策;孙重进(后来的李存进)性格谨慎实干,则着重培养他筑垒搭桥和守战的技能,其他如谦让寡言的李嗣源、勇敢忠贞的李嗣昭,也都用最适当的方式加以教育。现在这些少年大的已经年满二十,小的也有十四五岁,李克用认为再过不久,他们必将成长为自己强有力的左膀右臂。
克用一发问,少年们都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依儿之见,先用步兵冲锋,推倒木栅;然后派骑兵从缺口处突入,可以一举驱散贼兵!”
存孝历来事事争先,当下第一个发言。
然而,存信立刻就撇了撇嘴:“你以为士兵们个个都有你那副蛮力吗?如果木栅插得牢,寻常人很难推倒,而此时若是敌人警觉,放箭反击,那我军岂不都成了箭靶子?”
“你!胆小如鼠!如何领兵?”
“哼,有勇无谋的蠢蛋。”
两人立刻便是一阵唇枪舌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存孝和存信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不相容,见面总是要吵起架来。不过,李克用也并不想介入调解。他一直认为,如果这两人的生活中始终都能有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存在,也许反而会让他们发挥出各自最大的潜能和努力。——当然这个想法竟会导致后来的悲剧,是此刻的李克用根本无法想象到的。
等两人吵了一阵子后,李克用才挥手让他们停止,将目光投向了孙重进(后来的李存进)。
“说说你的看法吧。”
“是。”
孙重进点点头,手指着敌军木栅防线的右侧,声音沉稳地说:“据儿所知,如果土地上有水草,那么地力一定比较结实牢固;而在不长草的地方,风吹日晒,土质也会变得疏松。敌阵右侧的栅栏都树立在没有草木的土地上,肯定不够坚固。因此,我军可以从右侧突破。”
“好!”克用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但是,正如存信所言,要推倒栅栏,我军也一定会暴露于敌人的箭雨之下,付出不小的伤亡代价。这一点,又要如何避免呢?”
“这……”孙重进顿时语塞,闭口不言,面露难色。
“并非没有办法。”这时,当年个子最小的李嗣昭大声说:“先派出轻骑,以弓箭掩护步军,用箭雨先压制敌人,然后让步兵冲锋破坏右侧栅栏,最后骑兵换上横刀突击,大队步军尾随,便可大功告成!”
“不错,不错。”克用拊掌大笑。这个答案其实早已在他心中,但通过一系列的问答,使少年们自己归纳总结出正确做法,对于他们实战经验的培养大有益处。
随后,他向传令兵下达攻击指示。不一会儿,军阵中旌旗招展,鼓角高鸣,第一波攻击正式展开……那是一次大胜。
盖寓自然记得,他随李克用征战这么多年,那一次战斗他不记得?只是,李克用为何要提及此事呢?
李克用微微闭着眼睛,道:“人这一世,有时候有对手是一件好事,譬如中和三年,某从来没将朱温当作对手,那时候某的对手,只是黄巢。后来黄巢死了,某的对手便成了朱温……某从未懈怠,便是因为某有对手。”
盖寓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李克用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李克用又继续道:“存信与存孝也是一对对手,但他们二人与某和朱温不同。某与朱温相斗,陛下或许想管,但某可以不客气的说,有时候某与朱温都未必会听。然而存信与存孝不同,他们越是斗得厉害,就越要在某面前展露才干,不立下大功,如何能压住对方一头?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斗,上头都有某在看着,看着他们斗,让他们去斗,却不准他们斗过了头……如今,存曜也算进了存孝和存璋他们这一派,某不担心,甚至还很高兴,因为前番升了存信的官位,此时存孝、存璋却得了这样一个厉害的帮手,这正好可以维持他们双方势均力敌……”
盖寓早就知道,李克用对自己的义儿们虽然甚好,平日里吃穿用度以及各种待遇都是与亲子一般无二,但义子毕竟是义子,该用的手段,那也是一定要用的,譬如让义子们分化成了两派,他在其中进行调节,使两派争功,却又不让任何一派有全面压倒对方一派的机会。这种手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帝王心术,但……古往今来,这都是任何成功的君王所必须掌握的能力。
盖寓笑了起来:“大王英明。不过如今大战将起,南北二路究竟如何分功,大王也该做个决断了吧?尤其是,如今存曜的军械监那边产能大增,黑鸦军很快就能全面换装,届时……张浚就是爬,也该爬过大河了。河中王重盈虽然秉承他兄长之愿,一直与我河东交从甚密,但叫他出兵与天子六师作战,只怕他是不肯的。那么如此一来,河中对于张浚来说,便是一马平川……我河东还需早作准备才是啊。”
李克用点点头:“此时某已经有了安排,既然寄之问起,那你也来帮某参详参详。”
“大王但请示下。”盖寓答道。
李克用道:“孤意,存孝率黑鸦军南下;孤亲自携存信等诸儿领大军北上。”
盖寓点了点头,似乎思索了一下,问道:“大王这南下的黑鸦军,便只命存孝一人全权领掌么?”
李克用摇头道:“存孝勇则勇矣,但有时却要虑其孤刚易折,军中须得有能在危急时刻劝得住他的人在,才是万全之计。”
盖寓沉吟道:“大王还是希望以存孝为主、存贤为辅?某担心这般出兵之中,他二人万一起了争斗,只怕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还望大王三思。”
李克用笑起来:“某自然知道,这般以五千兵对十数万,岂能正副主将不和?存孝既是主将,存贤便不能去了,是故某打算让嗣昭为存孝副手。”
盖寓放心下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南路转运官为何人?转运官可也万万疏忽不得。”
李克用神秘一笑:“转运官嘛……自然是存曜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