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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审面沉如水。
他虽然性子略显轻易,但毕竟是久居将位之人,更是潞州牙将,后院将的顶头上司,对于后院将的战力知之甚详。如今双方兵马都是后院将,敌军一方仅仅是为了不去晋阳而反,自己麾下这三百兵对其不可能有多少杀意,如今又处于兵力劣势之下,要想取胜,实是难上加难。
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带领后院将多年的威望,可以轻易化解这次危机,哪知喝了酒之后脾气暴躁,话不投机半句多,几句话下来竟然便将局面搞成这样,如何还有挽回的机会?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回过神来,知道方才冯霸的许多话都是故意引自己上钩,否则那五百人毕竟是自己带了多年的兵丁,哪里肯轻易跟自己作对?可现在想这些已然晚了,此时此刻,唯有拼死一战,或许可以让他们清醒清醒,知道背叛并帅乃是一条必死之路。
李元审也锵地一声抽出横刀,翻身跳下马来——这个动作在唐军中并不奇怪,尤其是唐军早期,步兵都配双马,甚至在某些地区还配三马,行军骑马,逢战下马。李元审麾下后院将乃是步兵,他自然不是骑将,也是步将,此刻已至战时,自然要下马作战。须知那横刀并非马刀,并不甚长,步战自然威力甚大,若用于骑战,就是明珠暗投,不得其所了。
冯霸阴笑一声,挥刀直上,口中大喝:“李元审,你当真不退?”
李元审恨他之极,咬牙冷哼:“冯霸!某曾听说你酒后妄言,说潞州镇兵之中,数你刀法第一,某今日便来见识见识你这潞州第一刀!”
冯霸刀法的确不差,不过他平时里也曾注意李元审练武,知道自己的刀法与其不过伯仲之间,二人生死相拼之下,孰胜孰负,实难逆料。然则今日冯霸却有九成把握将李元审枭首刀下!不为其他,只为李元审方才已然饮过酒!
饮酒之后,有些人或许力气反倒大了两三分,然则付出的代价则是动作迟缓,反应变慢。唐横刀并非后世那种大刀片子,反而颇为窄细,虽然锋利,但也灵巧。后世电影里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话其实还真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两个武力值原本差不多的人动手,但其中一人由于饮酒,速度变慢,那么剩下速度快的那个几乎可以肯定能够得胜。
冯霸身边的士兵毕竟对李元审还有些许畏惧,一时都不对李元审下手攻击,而是纷纷与李元审麾下兵将砍杀在一起,如此一来竟然让李元审和冯霸在这乱战之中得了一个可以单独交手的机会。
冯霸飞快瞥眼一看,明显可以感到李元审那三百人兵无斗志,根本没有要对他这五百人下死手的意思,心中知道情形有利,只要能阵斩李元审,此番大局定矣!
他当即狂笑一声,脚下速度再加三成,迅速冲到李元审面前,就着向前冲的惯性,快逾雷霆地挥出一刀!
他这一记刀式乃是从下往上,从右往左,斜斜侧拉,若是李元审反应不及,立即便要从左腰到右胸被斩成两截!
李元审的确被冯霸这一刀的速度打乱了分寸,全力以赴将横刀由上往下横按格挡,堪堪挡住冯霸这刀。
冯霸见李元审竟然能挡住自己这一刀,也不惊讶,只是顺势将刀锋一转,就要去削李元审持刀的右手。
李元审已然发现自己饮酒之后速度有些不如冯霸,当下便不再跟冯霸拼速度,而是已经打定主意,以更巧妙的招式来应对。此时冯霸刀锋一转,李元审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却不慌不忙,手腕微微一偏,冯霸的刀锋便正正斩到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之上。
所谓刀镡,即刀的护手,格斗时用于保护手不受对方兵器的伤害,多为椭圆形或圆形。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乃是椭圆,他微微一偏,便是让冯霸这一刀斩向刀镡最宽之处。刀镡本是护手,乃是精铜所制,而且甚厚,即便以横刀之利也无法一举切开,两人力量在此一交,各自虎口一震,退后一步。
冯霸眉头一皱,想不到李元审如此难缠,竟然瞬间便发现了他的劣势,转而不比速度,却找到机会跟自己拼了一刀力量。饮酒之后人比较兴奋,只要没有大醉如泥,力气反而是陡然大了三成,如此一来,拼力量自然不是冯霸所喜,当下冷冷地将横刀一摆,大喝一声,瞬间出刀,以疯狂之势连劈连砍,若是李曜在此,一定要大叫一声:“我靠,你个死盗版,竟敢偷学老子的‘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
李元审方才侥幸躲过一劫,正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似乎那喝下去的酒水也随着冷汗冒出去不少,心中刚一稍定,冯霸的刀锋已然又至眼前!
他顾不得感慨许多,侧身一避,堪堪躲过刀锋,也不打量,顺着腰势就是一刀反斩而出。
冯霸却是看也不看便闪身避开,双手一拧,那刀锋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就朝李元审胸前刺去!
李元审虽然出了一阵汗,可毕竟是喝了一坛子酒,哪里是那么快便能恢复的?其速度依然不如冯霸,两人飞快交手十几回合,李元审便觉得应对冯霸刀势已然越来越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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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所扎营的地方,乃是平坦宽阔之处,为的是巡哨方便查探,而潞州兵一是人数较多,二是又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怎么考虑过会被偷袭之类的可能,因此扎营之处乃是一处临近浊漳河的小树林边。
小树林的好处是取柴方便,他们来得晚,方才心中都急着生火做饭,是以此地乃是最佳选择。不过由于李元审一过河便去找李曜的麻烦,而冯霸立刻抓紧机会策反了潞州士卒,因此到了这时候,其实潞州兵们都还是空着肚子在打。
军营鏖战方酣,小树林边,最临近军营之处却忽然冒出三个脑袋。
李曜的心情稍微有点紧张,这是过去在玩战略、战术等各类游戏的时候感受不到的,哪怕号称的经典的“全面战争”系列,双方对垒也不会给李曜这种感觉。他心里不禁感慨一声:“还是得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他妈有激情啊……”
“郎君,李将军一方,已然劣势尽显,若不及时救援,只怕便要糟糕。”这话自然不可能是憨娃儿说的,只有卢三这个见识多广的老江湖才能有此判断。
不过李曜心情虽然紧张,但他毕竟是纸上谈兵……不对,应该说是“屏幕谈兵”多年的游戏战略战术大师,此刻虽然心中蠢蠢欲动之极,可心底里倒还冷静,面上正是过去玩游戏到紧要关头时的那种极端冷静,低声开口道:“不忙。”
卢三一怔,还以为自家郎君被这等战事吓坏了,竟然在关键时刻打了退堂鼓,忙劝道:“郎君,李将军若是不支,还尽可走得,那冯霸手下的人毕竟也是李将军管带多年,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可俺们不行啊,李将军一走,这冯霸一定立即调转刀锋来杀俺们,到时候可就大难临头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再次平静了一下心情,坚决道:“我知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手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卢三眉头深皱,李曜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卢三不知道老子对战的胜率有多高,看来只怕对老子没啥信心,这可不好,军心士气这东西,在游戏里都那么重要,在冷兵器实战中只怕更重要一点,他是个领头的,他都没信心的话,其余人岂非更加不堪?”
于是李曜温言解释道:“卢三,你且看此战局面,李将军麾下虽然处于劣势,但是伤亡可重么?不重!这是为何?我看原因有二:其一,后院将虽是牙军精锐,但李将军身为潞州牙将,他的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其真正战力绝不会比冯霸手下这五百人差,他们处于劣势,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想与对方作生死之搏;其二,对方之兵也不想与李将军部众搏一生死,只是他们的确想要回到潞州,而不愿意去晋阳,所以不得不打这一战。处于这两难之中,他们心中其实颇为犹豫,因此此时关键,不在于双方这近千兵将,而在于……”李曜食指朝李元审和冯霸一指:“而在于李将军和冯霸二人的交手,谁能最后获胜!”
卢三皱眉道:“怎会如此?”
李曜轻轻一笑,拍了拍卢三的肩膀:“为将帅者,必查军士之心。冯霸今日造反,选了个好时机,但是对于这些兵士而言,却也正是求之不得。河北诸镇,对朝廷还剩多少忠义之心,那可难说得紧,不过眼下这些士兵将校要说想造朝廷的反,恐怕还不至于,可要说造造自家节帅的反,他们可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哦,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不会有半点内疚的。那么如此一来,他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万一造反失败,后果会怎样。”
李曜嘿嘿一笑:“我告诉你,卢三,后果几乎什么都不会有。一句‘我等受冯霸裹挟’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为何啊?因为法不责众!这里别看只有五百人,可这五百人既然是牙军,那么多半是世代从军,其军中关系网复杂无比,说不得这五百人就能把整个潞州军牵连得七七八八,纵然他们这次造反失败了,你说潞帅难道还敢下令把他们都杀了不成?那是与虎谋皮!因此,这些人现在都是在做样子而已,心里就是等李将军和冯霸分个胜负,否则他们离这二位老远,给他们留那么大的空地干嘛?只要他们二人分出胜负,一切就都好办了。若是李将军胜了,冯霸必死,接下来大伙儿纷纷向李将军求饶,李将军必然也不会犯众怒去追究大伙儿的责任,于是大伙儿老老实实背上晋阳;若是冯霸胜了,除非他能阵斩李将军于刀下,否则李将军多半有机会逃走,但接下来嘛,就是冯霸纠集全军来找咱们晦气,把咱们的五千把马刀弄到手,冯霸就会沿途招兵杀回潞州……”
卢三这下才终于惊讶了:“郎君庙算,竟而如此深远。然则如今看来,李将军已然处于劣势,他先前饮过酒,一俟酒水化汗流尽,必有一阵脱力,如此……只怕久战不利。”
李曜点点头,这的确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必须准确把握李元审的战力才好办,而难就难在李曜武功太过稀松平常,实在没有这等观察力。他叹了口气:“卢三,你再细看,双方士卒交锋,到了此时,虽然伤损不大,但毕竟还是有了伤损,看起来……似乎也有几个意外战死的。这等情形只要再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他们互相克制的心态就要发生变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李将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他手下的兵将忍不住动了真格,那个时候咱们在趁机杀出,才是一举底定乾坤!”
卢三眼神完全变了,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可毕竟是有见识的人,李曜说的这个策略、这个时机,只要把握准了,那么他们这两百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决定性力量!
这个五郎君,他真的看不透了。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能把交战双方的心态估算得如此精确!这,这也太过于恐怖了!
高手过招,最关键的不是招式被人料准,而是心绪变动被人把握。就如同西门吹雪之于叶孤城,西门吹雪感到叶孤城心态没有平静,甚至不愿与他交手,便是因此而已,不愿乘人之危罢了。
卢三的武功如何李曜并不清楚,但显然他的经验比李曜丰富得多,此时一听李曜解释,立刻朝李元审望去,细细看了几招,便道:“李将军约莫还能支撑半柱香的时间。”
李曜正待点头,不料憨娃儿居然插了句话:“那个冯霸,也没多少力气了。”
李曜听得大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憨娃儿痴痴地道:“不知道……俺,俺是这么觉得的。”
李曜顿时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在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以示惩戒,卢三却道:“郎君,憨娃儿看得不差,冯霸似乎也有些消耗太大,力气恐怕要开始不济了。”
李曜奇道:“怎么你也这么看?”
卢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原本俺也没注意,不过憨娃儿一说俺就发现了。郎君请看,那冯霸先前所用招式,均是大开大阖,走迅疾刚猛之法。方才这连续十招以上,却换了些小巧招式,这是为何?无非是感到力气吃紧,要省点力气罢了。”
李曜恍然道:“原来此人真实实力不如李元审?”
卢三却摇了摇头:“那倒未必,只是冯霸此前一味抢攻,意图趁李将军醉酒后动作迟缓而尽快取胜,因此耗力过甚,此时见拿不下李将军,只好被迫变计。说来李将军不愧是潞州牙将,他一开始便发现自己的劣势所在,一直都采取大巧若拙地打法,用最小的动作来回应冯霸,甚至逼着冯霸与他硬拼力气……李将军战阵经验丰富,若不是饮了酒,冯霸在他手下最多走不过五十招!”
李曜心中奇道:“历史上李元审可是败给冯霸了的,可那次没有我搅局啊,他难道也还是饮了酒?不至于这么巧吧?”
他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那现在李将军莫非反有胜算?”
卢三再次摇头:“不然,李将军虽然已经将自己的优势利用到最甚,然则他毕竟是饮了酒,力尽之后必然全身脱力。而冯霸没有饮酒,即便力气不济,至少不至于脱力。届时李将军只怕……危矣。”
李曜听完,猛然举手。
他身后的人群立刻各自做起最后准备,两百人纷纷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马刀出鞘,等着李曜最后的命令。
卢三也立刻活动了一下腰身,手中也拿着一把马刀。
只有憨娃儿不同,他半蹲着,像老虎一样伸了伸腰,那动作感觉就像老虎伸了个懒腰,然后便是一阵“咯嘣”、“咔咔”的声音,却是他全身关节都响了一遍。
李曜心中大奇,欲要问他,却已经不是时候,只好眼睁睁看着憨娃儿又站了起来,手里钢棍一摆。
李曜忽然从憨娃儿身上感到一阵威压!这不是那种精神上的威压,而是憨娃儿身上那种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力量感所形成的威压。
虽然,憨娃儿脸上还是憨憨痴痴,只是隐约目光有些不对劲,似乎把场中的人都当成了李曜许给他的几斤肉。但是那股力量感,却是实实在在地冲击到了李曜的内心。
“草泥马啊,书上说霸王一吼,敌军将领直接吓破苦胆而死,这憨娃儿还好没有霸王那种杀气,要不然他站在老子面前吼一声,老子只怕也要大大的不妙了!”
李曜定了定神,嘴唇用力一抿,猛然一挥手!
憨娃儿看得最准,立刻暴喝一声,声若雷霆,竟然吼得四周树叶都沙沙而动:“呔!代州一棒倒、一柱擎天朱八戒来也!”
李曜一脚跨出,听到这句他亲自设计的经典出场台词,脚底下一滑,差点直接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