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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州城的夜里,有些微冷,风轻轻吹着,移栽两月有余的芭蕉蔸茎倏倏作响,那地上覆好保暖的茅草已经有些烂入泥地,松土有些微的湿,一脚轻轻踩下去,容易留下一个脚印。
窸窸窣窣间,有六人从漆黑的码头里走出来,大半时候站夜守港的水军几乎已经困死过去,一旁的油盆中素油已经燃去大半,那火光也被风吹得四下碎乱。
呼噜声不绝于耳,守港的夫役被守窗处灌入的冷风打了个喷嚏。这下半夜的气温降得快,差役恍惚的眼神看外头碎光点点,想来根本无事,便把这戍守亭的的帘子给彻底放下,抱着暖和的被褥,彻底睡死过去。
这是一夜中人最疲惫深睡的时候,除非打起响雷,或许还能惊醒一二,况且又是在海涛拍岸的码头边,更加无人去注意外头的动静。
黑暗里,一些俯背潜行的人背着密封的木箱,悄无声息地与涂州港口的接应人交换了东西,嘴中生硬的话语简单地说了几句,树边的老鸦时而呱噪一声,一切进行得顺利之极。
待那接应的六人将东西装回马车,分成三辆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唯有几声狗吠昭示这个不平静的夜。
马车左拐右拐,绕了大半个涂州城,不断有普通相似的马车混进街巷里,这般过了大半夜,三辆马车已经混淆在二十多辆中,目的地各不相同。
那海平面只微微的红曈,已经有妇人早起,端着一只白净的碗,一路走过芭蕉阔叶之处,那上面凝结的甘露一滴一滴地收集,等到整个日头跳出海平面,这才有了半碗。带了回去,家里头从公婆到孩童都吮了一小口,妇人们这才将煨好的米粥小菜端出来。
涂州城湿气重,可从老一辈时候传下来的养身之道,不仅喜食辛辣酸爽的食物,同时每人也必须晨起吸吮若干片的芭蕉甘露,颇有些延年益寿的说法。
阿幼这时已经打完了一套拳,出了一身的热汗,正用干毛巾擦着脸,见阿袖从外头回来。身上的黑色薄衣微微有些湿。阿幼见她眼底有些泛青,便咳嗽一声,说道:“阿袖。你夜夜亲自带队,不要累坏了身子。再过半月,咱们可又得去赶渔汛了,那时候风浪大,容易熬夜哩。”说完。将腰间的一只手掌大的瓷瓶递过去。
阿袖接过阿幼递来的瓷瓶,打开一闻,勾了勾唇,那疏然的脸上微微有些暖意。芭蕉甘露,这半个月阿幼日日给她弄来,倒废了好些力气。
阿幼擦净之后。从她眉眼里看不出喜色,嚼嚼嘴,叹道:“这帮贼人。怎的一直不动手……主子那儿应该已经收到了信,咱们都还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阿袖一擦嘴,忽的说道:“已经有了。”
此时阿幼正拿着斧头劈柴,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那准头差点就走了。忙回头喜道:“真的?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可以捣了那狗仆的老巢!”
“有三辆马车,追丢了一辆。不过也是差不多能查出来,现在只怕已经在城门口排着队等出城。”阿袖淡淡地说道。
阿幼一惊,一把斧头抡圆了,大腿粗的木柴被劈裂成两半,嘴里吆道:“喝,还不逮住他们!怎么放他出涂州哩?”
阿袖瞥了一眼,眉头抽了一下,果然她不能指望阿幼单纯的脑子有什么好主意,干脆说道:“主子的命令未到之前,切勿打草惊蛇。”
阿幼自知失言,回头一想确实是有这样的条例,咧着嘴尴尬地笑了,正要说些别的话时,朝秋已经换了衣裳,一身青布轻炮,装束简短,活动便易。
她昨夜看书至深夜,倒不是研究那些颇为难懂的海上技活,却是让下人寻了一堆海外异志,兼并一些图册,一时之间不禁看得入神。今日起来不停地打着哈欠,连发带都有些扎歪了。
阿袖走了过来,熟练地将朝秋的发带缚正,这才轻声说道:“少爷,鱼已经落网,钓了两条放到池子里,丢了一条。”
朝秋踢了踢脚,挽起袖子,神色振奋起来,“乌鸟的传信速度半月可到漠北,再过半月咱们便可收网了。只是那时咱们也要出海了,这边是谁在接应?”
阿幼抢先答道:“自然是聂伯,别看他一天到晚背着手,若是想揍起我来都能追一天半夜不喘气的!”
朝秋莞尔一笑,自然知道这里许多人都有绝活,却不料看着乐呵呵的聂伯也有这身手,便点点头道:“那好,今日我要出门,去看看海商有无带一些新鲜之物。”
瞧见阿袖眉色间有些困殆,朝秋挥了挥手,指着阿幼说道:“今日就阿幼陪我出去罢,阿袖你忙活了半个月,这就好好去补觉,中午我便在外头吃了,不必等我。”
阿袖有些犹豫,不过看阿幼一副正色信誓旦旦的模样,心头一暖,神色松了下来,说道:“多谢少爷。”
朝秋笑道:“该是我谢你才是,熬了这么多天的夜。走,咱们去吃肠粉去,昨个儿又寻到了一种馅儿的,味道特别好,酸辣牛肉粉也要,怎么也吃不厌。”
身后两人相识一笑,也跟着朝秋去了早堂。不远处的聂伯笑呵呵地点着头,心中思量应该在密信中添一笔,少主颇喜欢酸辣之物,还有那肠粉也是,想来以后若是重新回到那里,这肠粉手艺也得带过去……
慢步走着,旁边的一名小厮走过来报,“聂领,主上的密信到了。”
聂伯立时就道:“快给我看看。”
一条布帛递了过来,聂伯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拔出塞子熏了一番,那上头的字迹便显露出来。
聂伯看完了字迹,摩挲了一番,走到灶间里投入火中,那眯着的眼睛里也看不出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所有人都接到了命令,严守十日,务必安排好接应,不日便有人过来。
朝秋一路出了门,这时正值辰时,不少人聚在港口,先前渔市大多撤了,腥气少了许多,此时正是海商摆货之时,许多东西稀奇古怪,或是未见过的香粉,熏香,调料,又有从南北两边带来的新奇之物。
朝秋跟在阿幼的身边,挤进长如龙的早市里,不断挑挑拣拣,寻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或是种子,或是深海带来的异物,朝秋不时与那些摊主攀谈一番,听几句外海的事。
她心中已然有数,纵使海外异志写的颇有些离奇之处,若干荒唐至极的传说,直令她心中有些慨叹。
言璟哥曾经说过,纪先生或许来自云莱洲。这处海域她未曾听说过,可心里隐隐有些熟悉。加上异志中若干传闻,蓬莱仙岛,海市蜃楼,这在以前她都不信的东西,如今心中像是裂出一道隙缝,似乎很快就要触及边边角角,直教她兴奋又心惶。
早市吵吵嚷嚷,热闹非凡,那些守夜的夫役早已经打着哈欠回家睡觉,而管理早市的夫役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收取一些费用,有些给的多,有些直接塞摊上的东西,不过一个早市差役就能收好些油水。
朝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身后的阿幼提满了物件,等她还想再钻另一头的早市,阿幼已经没有手可以提了。
朝秋咧嘴直笑,这般快活又繁忙的日子,除了想念家中的一切,挂念言璟哥和纪先生在漠北好不好,每一日都过得无比美妙。
远远往那边看去,太多的人在挑选,朝秋便想让阿幼先把东西放回马车,正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那种既有些熟悉又有些奇异的感觉,令她微微侧目。
那边四个人,一女三男,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孩童。五人穿着上倒显得不怪,只是将那女子护得紧紧的,颇有些看守的意味。在这拥挤的早市里,别人一般注意不到这样奇怪的现象,只是朝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顿时全身有些汗毛竖立。
阿幼止住脚步,问道:“少爷,怎的了。”
朝秋不动声色,抿了抿嘴,说道:“无事,你将东西放回马车,我就站着这里,放心,我晓得你们留了人看着的。”
阿幼心头微震,不过又想到少主聪慧得很,自然会猜出一些,便点点头,快速地离去,找到接头的人将东西给他,自己逆着人群寻回来。
此时朝秋呆了一呆,蹙了眉头,嘴抿成一条线,站在一处卖海鱼骨饰的摊位上,拿起一只獠牙细细看去,脑子却一点点地控制心中的那异物,慢慢剔除周遭的噪音,将心神俱都投到那四人身上。
被三个男子护在中间的女子长相十分柔弱,眼里有些湿气,走动的时候双膝如同粘住一般,迈着小步有些别扭。怀中的孩童一脸困意,少妇的声音极弱,可一旁的男子却是听到了,“我,我寻不到……他,今天应该就在这附近……”
那男子警觉地四顾,朝秋顿时低头,和小摊贩问起这是何鱼的骨头,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稀奇螺贝。
少妇紧张地缩着肩膀抱紧了孩童,看着一众的人群,想要从中寻出什么,只是怎么也找不到。
那三名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互相打了个眼色,就拥着少妇往早市外头走去。
此时朝秋不慌不忙将一粒从未见过的透明珠子砍到二十文,那小摊贩苦着脸直说亏了,到底接了铜钱卖于她。
朝秋转身就走,正撞上回来的阿幼,略仰头动了动唇,阿幼眼里一紧,微微点头,拥着她也随意地朝着几人离去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