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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考试,对考生们实在是一番考验。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倾泻而下,只有薄薄一层棚顶遮挡,连地上都烤得发烫。三场考下来,有好几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晕倒,被抬出了场外。对此齐峻并不同情:“读书读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人便是做了官,难道还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实事?只怕就是做文书都顶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场发榜,齐峻亲自阅看过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苏锐赫然登了头名,他的两名朋友也榜上有名,虽不如他,却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内。中榜的考生们无不欢欣鼓舞,虽说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试天子亲临,将来说起来都是“天子门生”,即使后头考不中进士,他们这一批举人,也比普通举人名声好听得多了。
这一片欢欣之中,齐峻却在驿站里神色森然:“这批货物是送去西北市马的?”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是,属下循着那村人所说的线索一路寻去,确信这批货物是在西北换成了马匹。”茶叶、丝绸、粮食,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东西,这一大批货物,足足可换几百匹良马!
“这些马如何运走?”齐峻冷冷地问。盛朝对于马匹和铁矿的管制还是较为严格的,毕竟有马有铁就意味着就能养兵,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讳的。这样百来匹的马匹买卖和运输,地方官员是必须上报的。
“目前似乎还养在西北,由这里运送料草喂养。属下仔细打听过了,似乎这只是第一批买卖,今年高粱下来之后,只怕就要买第二批了。属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难以将马匹运送进来,所以还暂时放在西北。”
“这是要谋反啊……”齐峻长长地呼了口气。西北的马匹都是适于骑兵的良马,身高腿长,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胜。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可弄清楚了?”
“属下设法看到了那批丝绸,其中大部分——是蜀绣。”
齐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无别个!”蜀绣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产么,还有茶叶,蜀地亦多有出产。
“陛下——”苏锐今日本是来拜谢皇恩的,万没想到皇上就当着他的面说起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心口砰砰乱跳,这样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让他这个小小举子旁听,这分明是极大的信任。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怎么个卖法也大有区别。苏锐是读书人,纵然务实,也仍有读书人的傲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如今他连进士还没有考,皇上就给予这样的信任,怎不让他热血上涌?饶是他算是个老练的,一时也有些声音不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镇定下来:“陛下,蜀地尽有粮食,为何特意还要到山东来收粮?”
齐峻冷冷地道:“蜀地有粮,但粮米之类,朝廷素来盯得紧,平王封地若有大量粮米运出,朝廷必然知道。”纵虎归山乃是大患,他自然也在平王封地放有眼线的,若平王运的是蜀地所产的米粮,他早就知道了。
苏锐躬身道:“陛下,学生大胆妄言了,这远地而来收买粮食,再运往西北,可是要花不少银钱的。”这一会儿他已经抱定了主意,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蜀地虽富庶,可税银之类若要挪用,朝廷又焉能不知?这笔银钱——还有丝绸和茶叶,更是所费不赀——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一句话提醒了齐峻。蜀地再富,藩王不过是收税,这税银要如何使用都要上报朝廷,自己的眼线可不只盯着粮食,还有盐、铁和税银,这都是要监视的。齐嶂做皇子的时候的确是极得敬安帝宠爱,但皇宫之中,再宠爱不过是锦衣玉食,再赏赐些奇珍异宝,当真要换成银钱可没那么方便,何况这不是万八千两银子就能成事的,单从高粱一项上来看,就不是买一次两次的事儿,这笔开销,怕是得有一座金山银山才成。
苏锐小心地道:“会不会是东南那边的银子?”平王与西南叶大将军的关系谁人不知,若说平王要反,没有叶大将军的支持才怪。
齐峻断然摇头:“西南拿不出这许多银钱来。”倘若叶氏一门手里真有这么多闲余银子,当初养的私兵也不止那几百人了,又何必这时候跑到西北去买马?
苏锐皱眉沉思,齐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苏锐,你不错。”
“啊,学生谢皇上夸奖。”苏锐怔了一下,立刻撩衣跪倒,“若无皇上洞明,学生此刻不过一落榜生员罢了。学生不敢自夸有什么远大志向,唯一忠字而已,愿为皇上驱遣,誓死不辞。”
“很好,你去准备明年的春闱罢,到时候,朕要在殿试上看见你,别让人说朕恂了私情才提拔你,那对你将来的前程也无好处。”
“学生遵命。”苏锐又磕了头才起来,低声道,“学生告退,必定守口如瓶。”这才退了出去。
知白一直在内室里写字,听见人都走了才走出来:“这个苏锐倒是挺聪明的。”
齐峻微一点头:“可用之材。只是人太精明,若不是为科考舞弊一事收服了他,我也不敢深用。如今看来,明年春闱以他的才学,若能点了三甲,便可立即用起来了。”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着眉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头疼的是,这笔银子,我那位好二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自幼就做了太子,行动便有规矩,极少如这般不成样子地仰靠在椅子上,可见是累得狠了。知白不觉有点儿心疼,走过去替他按揉两边太阳穴,随口道:“要赚大钱,可有什么法子?”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道:“若说赚钱,无过于行商,蜀地出产丰富,亦有富商,可若说要拿出银子来帮着他造反,只怕没几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知白道:“若是齐王娶他家的女儿呢?”
齐峻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不错,朕都没想到,你如何想到的?”
知白对他做了个鬼脸:“皇上不是在准备选秀么,我自然是从皇上这儿想到的。”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拧了他的脸一下:“你倒精明。不过——他是藩王,娶正妃也好,纳侧妃也罢,都需上报朝廷备案,至于不入册的侍妾之类,只怕换不来这么一大笔银子。”
知白挠了挠头:“那——加税?”
齐峻又摇头:“苛捐杂税虽能敛财,却会令民怨沸腾,这是万万藏不住的。”所以当初敬安帝将齐嶂封在蜀地,他并不怎么害怕,就是因为藩王听着好听,又能蓄兵,但一应银钱粮草出入,却都是要向朝廷报账的,可以监视得到。但如今看来,分明齐嶂另有一条进钱的法子,以至于他安插的眼线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这下知白想不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齐峻苦笑:“除非他能变出一座金山来。”
知白不以为然:“若是有金矿,可不就是一座金山了。”
“金矿哪里是那么容易——”齐峻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拍案而起,“来人,往蜀地传信儿,问问平王平素都往哪里去,或者他的心腹人,有没有时常去的地方!”一座金矿或是银矿,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却并非不可能之事。
蜀地离山东遥远,虽然皇家探子用飞鸽传书,比马跑又快些,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传来消息的,齐峻便带了知白,在山东境内游逛起来。
山东境内,最教人头疼的便是一条黄河,年年河工上都要花大把银子,却屡屡都要出毛病,齐峻既来了,少不得顺着河沿岸查看一番。他自上游走起,直往入海口而去,七八日后,已经到了入海口所在的孟津县。
“爷,前头挤得厉害,马车过不去呢。”齐峻这次是微服,外头赶车的侍卫也都换了称呼,免得露了破绽于皇上安全不利。
齐峻正在跟知白打双陆。天气热,马车里放了冰盆,比外头凉快得多。齐峻虽然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但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地长大,既有冰盆,自然也就懒得到外头去挨晒,难得起了玩心,打了一路的双陆。
“不玩了。”外头侍卫一喊,齐峻顺势就扔下了骰子。知白这小子,双陆还是跟他新学的,偏偏每回掷骰子都比他强,这一路上,他是十战九负,输得半点脾气没有,直怀疑是不是这小子闹鬼儿出千。
知白嘻嘻地笑,把手边上的一堆零碎东西收起来:“爷是没得可输了吧?”
齐峻拍拍身上,还真是,什么荷包坠子扇子带钩,统统输了个光,连头上的一根沉香木簪子也输掉了,只是因为拔了头发就要披下来,知白暂时还给他留在了头上:“一定是你做了手脚!”说着伸过手去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一把,聊泄心头之恨。
知白不以为意地揉揉脸,笑嘻嘻地凑着他,伸头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外头出什么事了?这样热闹。”
“将马车靠边,去打听打听。”齐峻随口吩咐,又捏了一把他的脸,“若有热闹,少不了你。”这一路上过来,举凡县城乡村里有什么舞龙秧歌之类,知白都大感兴趣,非要去看看不可。
侍卫跑得快,一会儿就擦着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爷,前头是在祭神。祭的是黄河河神,说是每年夏汛之前都要祭,保佑夏汛来时堤坝不要崩决的。”
“哦?”齐峻微微皱了皱眉,“这有什么用!”堤坝会不会崩,要看修得牢不牢,关河神甚事,更不必说,这河神还不知有没有呢。
侍卫笑道:“说是这下游快到入海口处有个深潭,潭里就有河神,若是祭了,当年的什么桃花汛、菜花汛、夏汛、凌汛就都小些,尤其是夏汛,当初没祭的时候,发得可厉害了。”
齐峻又皱了皱眉:“走,去看看。”神道设教,乃是为教化万民,可不是让人用来招摇撞骗,借此敛财的。
河岸边上果然热闹非凡,人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有膀大腰圆的侍卫们开路,只怕凭知白的小身板还真挤不进去。饶是如此,等他们挤到堤坝上,也已经是热汗淋淋了。
知白一站住脚就四处张望:“在哪里献祭?”
已经有侍卫看见了:“在那边,摆着香案和三牲呢。”
知白踮起脚尖看过去,啧啧了几声:“东西还真不少呢。”
齐峻眉头紧皱:“就为了个子虚乌有的河神,糜费这样多的东西!”香案上不光摆着猪羊牛三牲,还堆着摞成小山一般的新麦面做的馒头烧饼,许多染了红点的鸡蛋,都是贫穷的庄稼人一年到头都舍不得随意吃的好东西。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叟听见齐峻的话,便转过头来:“这位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难怪不知道俺们这里的事,这河里可是真有河神的!”
齐峻一扬眉:“当真有河神?”
“千真万确!”老叟一脸郑重,“小老儿在这河边上住了快六十年了,可是知道得真真的。从前黄河发水,不管是桃花汛菜花汛,还是夏汛凌汛,那是什么样子,小老儿都见过。自打十年前,这河里来了河神,这汛便比从前格外不同,过汛之时,浪峰自上游冲下,下游也有浪反向而上,两浪相撞,这堤坝就跟纸糊的似的。当初第一年大伙儿都不晓得有河神,结果堤坝垮了,俺们那个村子离得近,一村子的人被淹死了大半……”老叟说着倒伤心起来,“也就是小老儿一家,那日去闺女家看外孙子,不在村里,才活了命。”
齐峻的眉毛越扬越高:“如此说来,这算什么河神?掀起大浪,祸害百姓,这分明是水妖水怪!”
老叟吓得简直想来堵他的嘴,只是看他衣饰贵重气质不凡,身边又明显有些护卫,未敢造次,只忙忙摇着手道:“千万莫冒犯河神,千万莫说这些话呀!”
知白在后头扯了一下齐峻的衣裳,笑嘻嘻地探出脸来:“老丈,这河神是什么样子,你可见过?”
老叟看他长得实在好,神色又和悦,也不似齐峻那般板着脸气势骇人,便放松下来笑道:“小公子可别不信,小老儿还真见过一次。四年前给河神娶妇那一次,那姑娘挑得好,河神竟现了真身亲自来迎,披着青绿色的铠甲,虽说只露了露头,但估摸着至少身长十丈,掀起的浪头有三四丈高,旁边还有护卫的虾兵蟹将——”
齐峻打断他的话:“河神娶妇?怎么还要娶妇?”
老叟拿手往远处指了指:“一会儿花轿就来了。这是知县老爷请来的胡半仙说的,给河神献祭,不但要有三牲香火,还得有个黄花姑娘才见诚意。这有六年了,每年都在这时候给河神送个大闺女去——别说,给河神爷娶了媳妇,这一年的汛就没那么大。”
齐峻的眉毛几乎要冲出额角去了:“胡说!河神要个妇人做什么?这分明是胡言乱语,你们也信他?”
老叟连连摇手:“可别这么说,家家都得有个婆娘,河神自然也要的。那一年知县老爷原也是不信的,只献了香火没嫁闺女,结果当年的夏汛一来,下游深潭里那浪头起的啊——那堤轰地一声就决了口子。”
“那不过是当年的汛特别大而已!”
老叟头摇得好像拨郎鼓:“小公子没在这河边上住过,并不知晓。小老儿住了一辈子的人,那汛是啥样还不知道?何况也不只小老儿一人,大家都知晓的。知县老爷没了法子,赶紧选了个大闺女嫁了河神,接着秋汛就比往年都小得多。后来过了两年换了一任知县,也是不信,又没按时把人嫁过去,当年的夏汛发起来,那知县老爷督着人在堤坝上,被水卷下去淹死了——唉,说起来那真是个清官好官,就因为没给河神娶妇,就那么死了,真是可惜呢。打那之后,就再没人敢破了规矩了。”
老叟摇头叹息之时,远处已经隐隐传来吹打之声,齐峻遥望过去,挤在堤坝上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乘大红花轿由四个轿夫抬着,前后都是吹鼓手,吹吹打打而来,可花轿后头跟着的却是一群痛哭不止的人,虽然身上也穿着喜庆的红衣,却哭得路都走不了。
老叟也看得直叹气:“每年都是这般,虽说嫁妇是为了全县的人,可是哪家把闺女送出去不心疼哟……”
齐峻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低声向侍卫们道:“靠近些,若有什么,就拦住!”他倒要看看,这个什么河神是啥东西,竟然每年都要祸害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