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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她回到晋阳已经整整半年了。
半年来除开偶尔的应酬(例如同伴间的宴游)之外,云瑶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离开寝屋半步,连膳食都是在屋里用的,偶尔还会用些汤药。原因无他,因为二娘子刚刚停了疯药,疯病也才刚刚有了一丝起色,需得“慢慢好转”,不能在一夜之间痊愈。
如果她在一夜之间痊愈,那便该是捅破天的怪事儿了。
云瑶自重生以来,一直都很小心翼翼,连她的大姐姐、荥阳郑氏这一支的大娘子,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时不时地会照应她一些,也算是全了她们的姐妹之情。
这一番心意,云瑶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等开春之后,她们姐妹二人便要到邺城去了。云瑶是经历过这一切的,因此便有些无所事事。倒是远在北方第五郡的兰陵王,这些日子过得相当吃力。
原本北齐在北面不过四个边郡,兰陵王将边境线往北面推延之后,理所当然地又设了个第五郡,兰陵王暂代郡守之职。虽然不知道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故意给兰陵王施压,但兰陵王身上的担子重了是事实。偶尔云瑶在夜里去见他,总能看到他伏在案上,沉沉地睡过去了,眼底一片青黑,白玉狼毫泼洒在案面上,弄脏了许多案牍。
只有累极了的兰陵王,才会显出这等疲态来。
她心中疼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执拗。她尊重他的选择,一如他永远尊重她的选择一样。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夜深人静时,替他揉一揉肩背,纾解些疲乏而已。
数日后,又是一场封山的鹅毛大雪。
兰陵王终于可以松快一些了。封山的大雪,不但封住了突厥人南下的脚步,也封住了邺都喋喋不休的声音。没有了那些繁琐的公文,他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了。
例如以这座“北方第五郡”为腹地,挥师西进,直捣北周的都城。
他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情,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在准备了。重生的时候兰陵王已经十二岁,除了将母亲接回兰陵郡颐养天年之外,其他的什么都迟了。等母亲过世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准备西进,用鲜血祭一祭他的长.枪。
再是隐忍的男子,也会有些暗藏的戾气在。
尤其是——在得知那些所谓的真相之后。
兰陵王越发地沉默了,即便邺城里流言蜚语四起,兰陵郡里多了许多邺城里来的奇怪少年,皇帝一封接一封地修书,让他专心对付北面的突厥人,他也依然沉默地筹备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用了整整数百年的时间,记住了这一句话。
有时候云瑶甚至开始担心,兰陵王再这样下去,邺城会不会先发制人,召兰陵王回京,同原先一样隔离开来,然后在某一个时候,让他去送死。
“不会。”兰陵王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淡淡地说道,“邺城纸醉金迷,早已到了一个疯狂的境地。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呵,我宁可他们让我去送死。”
因为“送死”,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他低下头,望着怀里的未婚妻,微拧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眼里多了些淡淡的笑意:“阿瑶无需替我担忧,为夫自有分寸。唔,这回怕是要委屈你,多等一些时日了。”
“诶?”她眨眨眼睛。
“事情不会那样快解决。”他将手摊开在案几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松松地摊开着,带着一点儿粗糙的细小伤痕,“待此间事毕之后,怕是阿瑶早已过了出嫁的年纪。”
她眨眨眼,轻轻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个。
她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柔软的指腹在他的手掌里轻轻抚过,低声道:“我不在意。”
兰陵王微微僵了一下,低下头,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
——容我任性一次便好。
兰陵王握住她的手,缓缓地合拢在手心里。他的手掌比她要宽大一些,修长有力,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她的手整个儿握在手心里了。“阿瑶。”他低声道,“谢谢你。”
她笑笑,将脑袋搁在他的肩窝里,嘟嘟哝哝道:“夫妻不言谢……唔!”
他倏然捂住她的口,示意她安静,随后将她塞到那一团被子里,起身理了理外袍,大步向屋外走去。身为兰陵郡王兼本郡郡守,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刚刚建好的郡,但下边人还是弄了套官邸出来。兰陵王现在住着的,便是一间官邸。
此时有人到官邸来找他,多半是为了公事。
云瑶看看自己的手,慢慢地隐去了痕迹,消逝在空气中。
她没有跟着出去。既然他已说过,此事当由他自己去做,那她便不该贸然插手。
淡淡的影子飘到案几旁边,给他留了张字条,便回了晋阳城。
夜色未深,还来得及卜上一卦。
云瑶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将意识沉淀到识海深处,慢慢地手背上多了一丝暖流,沿着经脉游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又做了一个预言梦,梦里厮杀声一片,似乎是一个新的战场。
梦醒之后,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只能等。
大雪过后便是极致的严寒。云瑶更加不愿意出门了,一是为了老老实实地“养病”,二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做了太多的预言梦,需要好好养一养精神。她的姐姐、郑氏的大娘子,时不时会过来陪她说说话,教她认字。等发现云瑶认字速度极快之后,大娘子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每日都捧着诗书过来教她习字,说是母亲去得早,二妹前些年疯疯傻傻的,一直没有机会习字;现在既然好了,便该有自己这个姊姊来教导她,起码要能看懂书信。
云瑶闲来无事,便跟着她的姐姐,学了许多这个年代的诗书辞赋。
天气越来越冷了,寒风呼啸着刮得人疼。即便是在晚上,她偶尔去见兰陵王的时候,也多半是被他抱在怀里捂着,生怕她受了寒。但她是魂体啊,哪里会轻易受寒。云瑶总是无奈地瞪他,瞪到后来,便索性随他去了。
兰陵王一如既往地忙碌,忙着筹备他的计划,忙着打造盔甲。
自从在燕云十六州驻守过一段时日后,他便明白唐宋时的火药铸铁之术,实在是超出北齐太多太多了。对,北齐,他已经在宋朝的史书里,看到过这个带着几分忧伤的词汇了。但那时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回到大齐来,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火药、□□、火蒺藜。
一样一样地提上了日程,一样一样地在军中配备。
在这座远离邺城、距离突厥人不过短短数百里之遥的北方边郡里,谁都渗透不进来,唯一能掌控此郡局势的,唯有替北齐开拓了北面疆域、亲手打造了这座边郡的兰陵王而已。
十年磨一剑,方成始终。
他现在在做的,便是磨剑。
云瑶发现自己的心态越来越好了。
即便兰陵王一声不吭地养了支厉害的军队,即便这支军队仅仅隶属于兰陵王麾下,连兰陵王昔日的好友、北齐另一位厉害的将军、斛律光,也难以一窥其真容。在云瑶的预言梦里,那支私军的未来只有四个字:所向披靡。
而云瑶闲暇时贞算出来的卦象,也支持了这个梦境。
所以她一直很安静地等待着,一如兰陵王的沉默寡言。
在第二年除夕的时候,她的“疯病”宣告痊愈,成了一个正常的姑娘。
大娘子很高兴,每日除了教她习字作画之外,最爱的便是拖她出去宴游了。不过云瑶却不大热衷于出游,她本性喜静,比起外出游玩,她更愿意在屋里安静地看书。
大娘子曾笑她是个小书呆子,她也笑笑,随大娘子去了。
等到开春的时候,北方四郡,不,是五郡,终于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突厥人趁着春日冰雪消融,再一次南下,被兰陵王毫不客气地打了回去。而且这一回,兰陵王似乎发了疯,不但将北面的边境线又往前推了百余里,而且掉头向西,直面北周。
举世哗然。
邺城里一连飞出了六封辞令,三封斥责、三封调任,都是让兰陵王暂缓出兵,守住北方五郡便算完事的。但不知怎么的,兰陵王每次都会“刚巧”错过那些书信,带着他的那支新锐,以一种极诡谲的路径,从东北面直插.入宇文氏的势力范围。
刚好在这时候,突厥人因为在东边讨不到便宜,掉头向西。
宇文家的几位将军,面临了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威胁。
正北面,有突厥人。
东北面,有北齐大军。
虽然宇文家的将军们都不知道,这位大齐的兰陵王忽然发了什么疯,但大齐出兵了却是事实。他们前些天还在争论,要不要将吞掉的大齐城池吐出一两个。但现在似乎没必要了。
他们已经两面受敌。
兰陵王要做的事情,极少有做不成的。
除非他自己不愿去做。
一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精锐大军插.进了北周的境内,而且据说兰陵王还换了一种打法,勇悍凶猛,如凶狼一般撕碎了他们的边境,长驱直入。
他不怕被截断了后路么?
宇文家的将军们一面疑惑,一面似模似样地下了两封诏书,让宇文护亲自带着人,直面那位北齐的战神。据说兰陵王自出世以来从无败绩,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讹传。
两个最勇悍的将军正面相遇了。但宇文护没想到的是,兰陵王手底下的那支大军,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料想。北周大军一败涂地,连半个月都没有撑过去。
因为兰陵王他……手上有火药啊。
不单只是火药,还有火蒺藜。风筒,各种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他在燕云十六州镇守了整整四十七年,所获知的一切,早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