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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和离
四月的晨曦,微微泛冷。郑垣赤着臂膊,背后又绑了几根细竹条,跪在卢府院子里。
岳父岳母问起姝宁落水之事。
他答道:“她是失足落水的。她那天哭的伤心,哭花了眼,哭到自己精神焕散,这才失足落水。那天偏不巧,父母连我都不在家,仆人们又都在前院引逗鹦鹉玩耍,并不曾听见呼救。我也狠狠责罚了他们。请岳父岳母重重责罚小婿。”
卢鬓问道:“那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是有多伤心以至于哭到精神焕散?”
郑垣道:“是因为看了我写的一封信。”
卢鬓问道:“什么信?”
郑垣道:“姝宁尚在病榻,以后再说这封信吧。”
卢章之走上前来一个水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起,划伤了跪着的郑垣。怒吼道:“什么信?”
郑垣仿佛看不见那几道伤口,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我写的和离书。”
“和离书”三字一经出口,满堂震惊。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二人恩爱和睦,夫妻伉俪。两年多来,姝宁每次回卢家对自己的遭遇百般隐瞒,只字不提,只说一句“过的好”,问起郑垣,也从来都是一句“他对我很好”。卢家与郑家又是世交,自然信得过,便不再过问。
所有人都愤然指责,只有卢章之问道:“可曾带着。”
郑垣摇摇头。
卢章之道:“派人回家去拿,现在就去。”
郑垣遂又派人回家拿了一趟。
等卢家人都传阅看了,卢章之将和离书拿在手里,还特别留意了落款日期,问他道:“这和离书还作不作数?”
郑父上前欲替郑垣说话,卢章之道:“不,让他自己说。郑垣今年该有二十整了吧,又在朝为官,自己完全可以做主了。”冲着郑垣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这句‘男各婚,女各嫁,互不相干,永不相扰,’还作不作数?”
郑垣斩钉截铁道:“作数。”
郑父瞬间拉长了老脸吼道:“孽障,你有种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死你。”说着话就举起了右手作势要打。
郑垣又说了一遍:“作数”。
郑父一个耳光过去,只见他鼻血流的不止。郑父还欲再打,被卢章之卢示之兄弟二人一人一条胳膊架住,他只得又踹了两脚,道:“我再问你一遍,姝宁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你非要现在说么?”
郑垣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道:“非说不可。”他思量了一夜,早就计划好怎么说了,“岳父岳母,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各位嫂子。你们每日过得可好?”语气非常平静。
众人不解他为何问这样一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应答。
他又道:“你们是不是初一十五,元夕端午,中秋过年,每天都很快乐。你们可有每天抽出一点空闲来体验一下我们两个的苦恼。但我们两个可不是每天苦恼这一小会,而是一整天,是这两年半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我们每时每刻都守着这个无法言说的愁,连个尽头也没有。
不光我这三年来不快乐,她也不快乐。她每天都在隐忍,说是为了卢家的脸面,为了郑家的脸面,为了声誉,为了名望,为了弟弟妹妹的婚事,为了不被人说三道四。这几年来,她太累了,她太委屈了,她谁都为着,唯独不为自己。
你们在每次茶余饭后可会想起我们两个今天过得如何?可有在乎过往后的每一天我们将要怎样过下去?如此将两个人硬生生的捆绑在一起,这不是婚姻,是受刑,是折磨,是罪。其实,我也想过,我没为她尽过一天丈夫的职责,是我的错,难辞其咎。如今,她尚在病榻,我此时说和离之事,实在有悖人伦道德。但,此事一出,我此时不说,往后的每一天就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说到这深深磕了三个头,道:“我深知此时和离不合时宜。恳请各位看在我两个命苦的份上,就应了吧。请四位长辈放心,照顾她,我绝不推辞,花钱寻药,多难多苦的差事,绝无二话。嫁妆如数奉还,聘金一分不取,另有田地十八亩,商铺两间,额外赠送一笔金银当做赔偿。我发誓,卢姝宁病未痊愈,我郑垣绝不另言婚事。”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迟迟不起。
话已至此,卢章之也深知他的脾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里噙着泪,替姝宁感到惋惜,不由得哀叹了一声,心里更多的是自责。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见二老点头,然后说道:“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代姝宁签字画押。正如你所说,男各婚女各嫁,互不相干,永不相扰。今日你就可以走了。记住,你不欠我们卢家。”
卢章之转进来向父母跪下道:“当日婚约因我而起,是我害得一对年轻人婚后不幸,苦不堪言。三妹如此下场,郑家公子也错失良缘。罪在我一人。这三年来确实从未考虑过他二人过得是否幸福,也没有问过三妹是否喜欢这段姻缘,误以为撮合了一对佳人,原来是我错了。肯请父亲母亲责罚,重重责罚。”
郑父道:“不可,怎能怨你一人,当年婚事仓促,我也是应了的。要打要罚,算我一个。”
卢鬓道:“罢了,话说开就好,若不是昨日出了事,还不知要害你们到何时。”
卢婧宁在屏风后听见他们如此三言两语就不再计较了,急忙跳出来说道:“我不服,我为我三姐抱不平,凭什么你们说说就算了,不追究了,我三姐遭如此大罪,尚未醒转,你们姓郑的说不管就不管了!”
卢章之呵斥道:“婧宁,注意行事做派。郑家没说不管。”
婧宁道:“那我三姐挨的疼,吃的苦,受的罪,怎么算?”
郑垣道:“都是我的错,绝不推脱,愿打愿罚,绝无二话。”
婧宁刚要气势汹汹的说点什么,就被二哥卢示之拉回去了,凑在她耳边小声道:“老三的事有我们呢。你也是要出门子的人了,眼看婚期将近,别让夫家笑话了去。”
这天卢郑两家一直商谈良久,郑父郑母赔罪不跌,又进来看过姝宁,见她仍未清醒,难免落泪不已,深深自责。
郑垣一直跪到天黑才肯离去,带着满腔的心事,拖着落寞且沉重的背影。他打定主意,无论卢家人怎么说,怎么赶,自己也要跪到姝宁醒为止。一来为着平息卢家人的怨气,二来也为着自己的愧疚之心,毕竟自己一天丈夫的职责也未尽过,是自己让她受尽冷落,是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为她请来大夫。
僻静狭长的巷子里,二哥卢示之等候多时,好容易才等到郑垣,喊道:“郑公子请留步,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郑垣抬头一看是他,还礼说道:“二哥严重了,今日之事,我有罪,二哥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
卢示之道了一声误会,再四下看看这时间这地点,确实难逃寻私仇的嫌疑。解释道:“既然两家长辈都说清楚了,我再反悔,不就有违君子之德么?我只是还有个疑问不解。”
郑垣道:“二哥请讲,郑某一定如实相告。”
卢示之道:“我妹妹究竟哪里不好,你如此的不喜欢她。”
郑垣道:“没有,令妹端庄有礼,温婉贤淑,是我不配。”
卢示之道:“我不听这些,我要你说实话。她究竟哪里不好?”
郑垣道:“她很好。”
卢示之道:“姝宁守宫砂尚在,而你却说她三年无所出。郑垣,你我都是男人,事已至此,你就告我吧。”
郑垣万般无奈道:“二哥,我想走一条我自己的路,而非你们安排的路。”
卢示之道:“我明白了,多谢相告。”转身欲走。
郑垣叫道:“二哥,这两年多来,她过的属实不易,是我对不住她。”
卢示之道:“你不必为此自责。”说完带着一身惆怅若有所思的走了。
晚上回来后,郑父将郑垣叫到祠堂。郑垣自觉跪在那里,准备好挨打挨骂了。
郑父道:“起来吧,今晚我不打你不骂你,坐在这,”拍拍旁边的凳子,“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他正了正衣襟,慢慢道来:“这几年来,你可曾正眼看过她一眼。
是你错了,你错把她的好当成了不好。人家迎合我和你娘,你就说她做作虚伪。她管家有度,你就说她是善钻营。她勤俭持家,你就说是小气,偶然多挂了两盏灯,你又嫌她铺张浪费。她孝顺我们,恪守规矩,你就说她呆板教条。她见着好吃的稍稍高兴一点点,你就笑话她是乡下来的,没吃过没见过。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她无论怎么做都合不了你的意。是,她爱看别人眼色。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就可以在这个府里过得如鱼得水,为什么她不行?
她有靠山吗?她有可以仰仗的人吗?她有一个可以诉苦的地方吗?她有一个可以倾听心事的人吗?她有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说话的丈夫吗?
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路遥知马力,我以为你是有心的,慢慢会懂得。我不敢逼你,逼急了,你又像上次那样,所以我们想让你慢慢体会,慢慢懂得。可你呢,非但不知道体谅她,关心她,还弄那个什么淼淼来故意气她。你我都是男人,你以为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郑垣心中的每一件事都被父亲正中靶心,知子莫若父,他惭愧的低下了头,道了一声父亲,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郑父继续说道:“你说那个淼淼从兰溪来投奔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你中榜不久她就出现了。再说了,你完全可以把她安顿在外面,谁也不会知道。可你费那么大劲非要弄到府里来,不就是要故意给她看的么?”
郑垣的小心思被戳穿,脸上又烫又红,两只手搓来搓去。
郑父继续道:“可你万万没想到,人家卢家三妹教养的如此之好,一不与你置气,二不嫌弃淼淼,还处处维护你。你此时却还不知感激,竟要与她和离,你是安的什么良心?读的什么圣贤书?今日,我郑家还有何颜面面对祖宗?”说着一拳重重的锤在桌子上,发出“嘣”的一声,这一拳也重重锤在郑垣的心上。
沉默良久后,郑父哽咽地说了一句“我们也万万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然后感慨一番,起身离去,留下郑垣独自反省。
门外不远处郑母一直躲着偷看,见没有动手打人,这才放心悄悄离去。
郑垣被说的无地自容,内心惭愧不已,悔恨当初的幼稚想法。他以为自己的苦恼来源是姝宁,他以为一旦和离就能轻松快乐。但,并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回到以往的肆意洒脱。反而背负了数不尽的烦恼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