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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大人眯眼深嗅一口,毫不客气地拍向归宁的右肩。
“龟儿子,你这猪还没煮上呢,怎么就说我没赶上?”祁大人乜了归宁一眼,见归宁右肩缓缓染成血色,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归宁赶忙重新捂住伤口,向祁大人身后众人瞟了一眼,嬉皮笑脸道:“老爹,这回宰的是野猪,我这小屠夫下不了刀,等你这老屠夫来传点手艺!”
祁大人微微摇头,朝着身后道:“薛平,去安顿人马,有不懂的去马厩找老……隋。这之前,谁也不许扰我和归大人叙旧。”
归宁听罢撇撇嘴,心想:盘问就说盘问,谁相信自己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和你这个快过百的老头子有旧可叙。
风尘仆仆的队伍渐渐融散在偌大的驿馆,乱声马蹄也缓缓消散。归宁心里暗疑,许是自己多时不回承天阁,竟然连这队伍里的多一半都认不全。
“走,去我那上药去。”祁大人背着手,闲步朝回廊走去。“我怎么瞧见这杀猪刀少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要正承天阁四将的威名。”
“他没找到剑,还把人带丢了,没脸来见你,托我给你赔个不是。”归宁诚恳道,看祁大人脸色渐变,赶忙改了口吻,“老爹,大哥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你顶了这么多事,就换不回来你一点点信任吗?”
“羽毛长全了,胆量也见长。”
祁大人回过头,猎鹰般通透的双眼扫过归宁的双眸,似是在看一池清水。从小到大,那池水始终清澈见底,偶有思绪划过,也如游鱼般难逃眼底。这一次,这双鹰眼捕捉到清水里隐在水底的一丛交织的水草,而这不易发觉的水草之下已经藏匿了更难以辨清的思绪。
归宁慌忙看向别处,却在余光里看见祁大人嘴角微动,心里猛地一慌。自己精心掩藏的秘密还是逃不过这只老人精,从来都逃不过。“大哥什么都没做错。”
祁大人没有回应,而是蹲了下去,连根拔起地上一株红丝瓣的野花,嗅到了微微腥臭的气味,那种独特的、他从不喜欢的气味。
“自古忠将烈祠只是留给后人瞻仰。成将封侯,是帝王能给的最后的封赏。知足的,一代拼杀就足以荫蔽一族世代荣耀;不知足的,连忠将的虚名都留不下。杜氏的忠名,也该尽了。”
红丝瓣碾碎在枯槁的指间,渗进皲裂的伤口之中。“古来忠将,忠国者,往往三朝以后才得人敬仰;忠主者,若忠明主,虽足以为敬,也免不了后世的口舌;若忠昏主,则小人蠢人而已,一时得势而遗臭万载。渊儿尚小之时,我讲过这番话。时光如流水,如今也到了讲与你的时候。我带出来你们四个,已有两个选了自己的路,对错且不论。以你的见识,别再择错了路。”
一时无语,归宁驻足凝望祁大人。自小眼里野鹤闲云、懒问国政的老爹,怎么突然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老爹,你想让孩儿选哪一条?”归宁试探问。
祁大人拍拍手中的花汁,缓慢直起的腰板隐约现了老态。他用半生教会这四个孩子如何成人,原是对那些老顽固最深的报复,却不想,时至今日,这些他“精心”带出的孩子,却个个像极了自己。
“我总是不服老,总记得你们还是一群淘小子。一转眼都成人了,我可不管你们的闲事了。”祁大人笑道。
归宁微微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问道:“如果大哥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放过他吗?”
祁大人几步走远了,像是耳背一般。归宁紧跟了几步,看到方才还鲜红的花汁从祁大人掌心滴落后化成了清绿色,沿着回廊的地面,向着南方蜿蜒流去。祁大人出神地看着地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归宁听不懂的话。
“苦禅山人一早就到了吧,亏他沉得住气,竟然还没杀上天山去。倒是我失礼,迟迟而来还没去见他。”祁大人拂了拂袖,转身对向归宁,“他是上客,你可别丢了承天阁的脸。”
归宁一脸愕然,“苦禅山人并未与孩儿同行,孩儿已命人下去,还未发现他的行踪……”
祁大人冷冷道:“你是在告诉我,他在我们的掌控之外已经近两月,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是孩儿大意了,我见那丫头与大哥同伴……”
祁大人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苦禅南行穿秦岭而过,南至江陵,再西行至蜀,杜渊西行至夔州再南行。那徒儿若与苦禅同行,怎可能与杜渊相伴?苦禅若是没有南下,而是向西而行,他去寻什么?”
“你还瞒了我什么?”猝不及防间,祁大人把手放在归宁的右肩上,用了力气直至归宁咬紧嘴唇跪在了地上,右肩成了浸血的一团棉花。“龟儿子,没你大哥那两下子,还在这给我装死鸭子!”
归宁左手撑着地,下唇被咬的发青,汗涔的脸上硬摆出一抹顽笑。“我……不知道……苦禅山人在哪,他……的徒儿……就在东……厢房。”归宁承着痛,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向外挤。祁大人一言不语,双手丝毫没有动摇之势,反倒加了两成力气。
两个人僵在了回廊上,归宁知道,不说出祁大人想听的那句话,他决不会松手。
右肩上残留的只有尖辣的痛觉和决堤般的血涌,归宁暗哀,老爹果然老了,老到只能用这种他们最不屑的手段迫使自己屈服。曾几何时,他会用数百种残酷的手段挖出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没有张嘴却还活着的,归宁记忆里,只有大哥杜渊一人。
“杀了祁隅。”归宁挤出最后四个字,祁大人放开了手,神色复杂地看了归宁半晌,嘴角浮现出强掩的笑意。
归宁拍拍土,抹掉了头上的汗,跌靠在回廊柱上,看祁大人悠悠走远,只觉一阵眩晕。“你终于老了。”归宁苦笑。
祁大人缓缓沿着向南的回廊走去,远远看见了伸进南门的梅枝,热泪纵横。
“老隋,跟我半天了,也不出来打个招呼?”祁大人仰望着梅枝,背手道。“我可是履约了,这儿子你可满意?”祁大人缓缓转过身,身后没有半个人影,只传来拐杖敲地渐远的声音。
“倔驴,连句谢都不说。”祁大人嘟囔,胡须微颤。房檐上划过几只飞鸽,雪白的羽翅晃进了祁大人琥珀色的双瞳,祁大人在南门外踟蹰半晌,也没踏进南门半步。临走,祁大人从墙外折下几株血梅,顺便用袖子拭净了南边梓木小门上未干透的血迹。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祁大人无意吟出两句诗,突然甚觉不祥。小门上纹路依旧,叩开这扇小门的人却已然换了几劫。祁大人回忆起这扇门第一次被叩开的场景,已远在故国遥存之时,远在桑梓仍盛之时,远在青丝尚在之时。
归宁托着右臂,眼前晃过一阵一阵的黑影团。“若非老爹方才封了你几根脉,你血早就流干了。告诉哥哥,哪路不长眼的伤你成这样!哥哥找人替你做了他们。”
归宁眼前的虚影聚在一起,浮现出人的轮廓,归宁觑着眼睛,辨出了眼前的人,咬牙道:“在我的地盘分羹没那么容易。三哥,难得见你真容,弟弟都快忘了你了。”
“小时候记得你说话最中听,怎么跟大哥久了,也成了根直肠子?”
“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和你扯闲。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查二哥的下落。”归宁怒目瞪着面前眼神阴诡的矮子——黄冓。
“如果你说的要事是东阁里的和尚,恐怕不用你费心了。”黄冓笑着去扶归宁,却被一把甩开。
归宁冷冷道:“小时候你料事如神,长大了也不过如此。三哥,这次你砸牌子了。”
黄冓默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封密信。归宁接过第一封密信,用牙撕开封口,倒出信,用一只手展开,看过后不由讶得张大了嘴。“幽灵。”归宁恶狠狠盯着黄冓。
“别急,下一封信更有趣。”
第二封只是一封普通的请安信,不过其中措辞直白,不像文人的手笔,倒像是杜渊一类武将的口气。归宁略略看完,又把每句字头句尾都串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端倪。黄冓见归宁满脸疑惑,轻轻地指了指信上的一个字。
归宁盯着落款上那个一笔带过的字许久,摩挲着干透的墨痕,却连痛骂黄冓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是家父的字迹。”归宁的声音低微到沉痛。“谢三哥找到家父的遗稿。”
“归将军当年因奏折字迹潦草惹恼圣上,被罚抄写万遍,张贴在将军府墙外。这字为奏折首字,你纵然年幼也定有印象。我没心思找旧玩艺,这封信到老爹桌案上不超过半年。其中缘由无需我再赘言吧。”
归宁捏着尚新的信纸,嘴角微翘。“三哥费心,不如再费力找个老爷子,最好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引到我面前,哄我叫声爹爹会更有趣。一张破纸有凭无据,三哥是辱我像个稚童还是辱自己像个疯子。”说罢,归宁撕碎了手里的两封信,扔向了风中。
黄冓讪讪耸肩,正欲多言,突见回廊间缓缓走来一位老者,话头戛然而止。“老隋,找个矮笼头把他给我套上,装马厩里。”归宁冲着老者扬手。黄冓脸色怪异地看着归宁,不发一言,只在老隋走近时点头成礼。老隋打量黄冓一眼,神色立马黯淡了下去。时隔十数年,即使换了个年轻的皮囊,这副眉眼还是故人的。
“黄密使远道而来,恕小人照顾不周。有什么不习惯的,向小人吩咐。”老隋沉下了头,毕恭毕敬道。
“晚辈……”黄冓欲拱手回敬,才发现自己这两下的礼数过重,恐现了纰漏,连忙直起腰道:“你一介马夫,又非驿馆主事的,我的吩咐落不到你身上。你先退下,给我和我兄弟的马喂饱就够了。”
“是。”
黄冓目送老隋走远,回过神来发现归宁不见了踪影。一地纸屑被乍起的北风卷到天上,黄冓不禁搓手长叹。
“起风了,要下雪了。第一场瑞雪就沾了腥气,造孽!”黄冓学着祁大人的姿势和语气,背起了手,突见祁大人一个人从偏门拐了过来。
“大人,人马已经安顿好。至于归宁,应该是时间仓促,留了不少纰漏,需要清干净吗?”黄冓忙放下手,端正身子问道。
“不用你插手。”祁大人乜了黄冓一眼,“把苦禅山人的徒儿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