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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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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5月4日,凌晨四点,叶依娜仍在开车。

    为防节外生枝,他们差不多日夜兼程地赶路。

    从昨晚七点到这会儿,整整九个小时,隔壁开着面包车的红毛,腰酸、腿疼、屁股还麻。活像被人塞进麻袋偷偷揍过,浑身上下哪哪都不痛快,连带着倆眼皮也抬不动。

    再这样下去,该不会过劳死什么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拜托,街头火拼还好说,但你见过哪个有出息的混混,会把自己活活给累死的?!

    那必不能啊!红毛果断按响车喇叭。

    叶依娜接收到信号,匀速停车。

    “有情况?”她带着疑惑。

    红毛靠着车窗直哈欠:“不是,你铁打的吧?开夜车九个小时不带累?牛逼。我反正年纪大了,撑不住了,打算喊纪尧青起来看场子。然后我睡我睡的,你随意,好吧?”

    他说要,一边调整车座角度,一边像好心提醒,又好像单纯自言自语:“前面路还长着呢,又不是赶着投胎。一未成年小老妹该歇就歇着呗,这么卖力干啥?就算拼过我一个大老爷们,也没见谁给你多发几个钱不是?”

    隐约的话音落到叶依娜耳中,她握着手腕,没有回答。

    倒是记忆受到触动,纷纷从脑海深处跑出来。

    “你们当女的真爽死了,都不用干粗活重活的。这些事情默认我们男人干,搞得我们跟奴隶一样,无语。”

    “别说了,你没看各种女子比赛标准都比男子低吗?要我说,女人这方面就是天生不行。要力气没力气,要逻辑没逻辑,吵架全靠吼,搞到最后还不是贵在子宫咯?”

    “但肌肉女也超倒胃口好不好?尤其那种脸糙皮肤黑、一点胸都没有,摸着比你还硬的女人,我可下不去嘴。”

    诸如此类的奚落、鄙夷、嬉笑,仿若一辆火车隆隆压过大脑。叶依娜倏然抬眼,透过后视镜打量自己的脸。

    十七岁,脸颊还有点肉。

    咬肌连接到下巴的线条犹显稚嫩。

    皮肤绝对说不上白,双眼皮也说不上宽。

    也就鼻梁还算高挺。

    细瘦的鼻骨两边,点点碎碎生着些雀斑。少年感、倔强感、看着就不好相处……叶依娜经常收到这样的评价。

    这便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并非漂亮,不是幼态。

    更不是脆弱、温柔、性感,乃至妩媚。

    假如这个社会真的狭隘到这种程度,总是看到什么,就喜欢以什么为标签,轻易又永恒地划分人群。

    好比人类在亲眼目睹到第一只黑天鹅之前,自以为自己拥有真理,肆意声称自然界中仅仅存在白天鹅而已。

    那么叶依娜的梦想就是,成为那只黑天鹅。

    无论倒计时前后,她自愿成为一只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温良、不那么柔软、甚至有点儿猎奇怪诞的黑天鹅。目的就是以此打破大众对女生约定俗成的刻板印象。

    当然听起来可能很幼稚,要是有起到作用就好了。

    收回余光,她起身从驾驶室进入车厢,没有惊动任何人,唯叫醒小黄,让它陪纪尧青守夜,提高安全系数。

    而后独自回到驾驶室,给自己调好两小时的闹钟。侧头俯身趴到冷硬的方向盘上,准备就在这里稍作休息。

    一闭眼,疲惫如山海袭来,她几乎立刻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迟迟没听到闹铃声,叶依娜顿然惊醒。发觉车窗前铺着一片灿烂阳光,第一反应去看时间。

    八点。

    不算太晚。

    这会儿太阳还不错,林秋葵搬被子出来晒。

    房车正前方,两排晾满衣服被褥的铁架边,一个折叠木桌展开,零散放着些牛奶、面包等即食早餐。

    另一边,红毛呈大字型瘫在车顶睡得不省人事。

    纪尧青砍树劈柴,包嘉乐抱着柴火跑来跑去。

    黄毛挨着祁祖宗轻蔑的眼角,左边煮粥,右边煲汤。

    浓浓鱼汤香味四处飘香,叶依娜一想便反应过来:一定是秋葵姐顺手关掉闹钟,看她睡着,又推迟了启程时间。

    她得引以为戒了。

    下次绝不能因个人拖累队伍行程。

    叶依娜敲打着昏昏胀胀的头,暗自反省完了,接着才看到副驾驶座边的唐九渊。

    ——准确来说,是钻到副驾驶座前的仪表台下的唐九渊。

    那一块空间狭小拥挤,说不清她究竟是怎样把自己弄进去的。两条腿对折并拢,下巴收到膝盖间的凹陷里;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缩到极限,散乱的长发好比藤蔓、地毯一样铺着,只往外露出一截雪白小腿,清瘦的腕骨。

    辅以空气中纷纷扬扬的微物质,这画面乍一看,仿佛尘封多年的储物柜里,放着一个陈旧但精美无比的洋娃娃。

    娃娃倏忽抬起琉璃眼瞳。

    叶依娜有被诧异道:“妮妮?你在这干什么?”

    ……企鹅说,找娜娜。

    ……涂药。

    唐妮妮怀里抱着东西,又从背后扒拉出一个塑料袋。

    借过装着瓶瓶罐罐的袋子,叶依娜想起来了。

    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秋葵姐不方便继续照顾唐九渊,希望她能帮忙。而出于对同性的天然偏袒,以及上次没能阻止对方被拐走的负疚感,她没多想便答应下来。

    唐九渊看着并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变动的人,她以为秋葵姐得花不少时间说服她,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

    说实话,叶依娜只有陪姐姐在治疗所做志愿者时的少量经验,从未单独对接过某个病人,从小也没养过动物。

    突然间要她负责照料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对方在没有提前打招呼的情况下骤然现身。这体验就像一个人在小区里日复一日平淡地走着,刚进单元楼,猝不及防在自家门外看到一只超乎寻常的巨型猫咪,正张嘴等着投喂……

    难免叫人感到无措。

    无措之下,两人无言对视数分钟。

    好吧,自己答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做好才行。

    怀着这个信念,叶依娜大致看完所有药膏说明。没记错的话,唐九渊的后背、手蹼、脸鳞与眼膜都要进行处理。

    “身体后面的伤……”

    她指着一盒小蓝罐,妮妮连连摇头。

    考虑到她俩的亲密度可能暂时不适合挑战某妮的‘身体外露排斥症’,林秋葵已经替他搞定后背伤。

    ——此处感谢秋葵姐,实在帮大忙了。

    新手上任的叶依娜转取另一支药膏。

    唐妮妮十分合作,主动摊开两只手。

    她的指头长而匀称,掌纹浅浅。随便放一点膏体上去,仿若一朵朵奶油裱花落入雪中,自带一种奇妙美感。

    挤完药膏,叶依娜双手合并,慢动作做示范:“可以揉一下手心吗?像这样,把药膏推倒那层膜上去……”

    她把几个步骤分得详细简单。

    唐妮妮慢慢跟着学,效果还挺好。

    这时候好像应该给予褒奖……?

    依照为数不多的经验,叶依娜扮演着幼儿园老师的角色,比出一个大拇指:“做得很好。”

    唐妮妮似懂非懂,也模仿着对她比划手势。

    “这是给妮妮的。”

    叶依娜伸出食指,轻推他的手背,直至大拇指向着他自己:“以后我们看到这个手势,就是妮妮做得非常好,代表妮妮非常聪明的意思。你能记住它吗?”

    面对自闭症类患者,据说建立特定的沟通信号很重要。

    叶依娜尽可能地放慢语速,发起友好的讯号。

    唐妮妮视线向上,澄澈的眼眸凝视她,点了点头。

    妮妮好,妮妮乖。

    从天黑到天亮,他受到好多好多的夸奖。

    企鹅说他漂亮,小浣熊说他聪明。

    这两个人都是妮妮的朋友,不同的是,企鹅的眼睛像一条映着弯月亮的小河,小浣熊更像太阳下的一簇火苗。

    月亮比较温柔,火苗比较认真、坚定。

    生平第一次通过手势对话,唐妮妮仿佛发现一个陌生又奇特的新游戏,眼神专注,又近乎天真地看着自己的手。

    ok

    初步交流成功。

    接下来轮到脸上的伤。

    为防万一,叶依娜提前说明:“妮妮,我要帮你处理一下脸上的鳞片,抹药膏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碰到你。”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害怕?

    唐妮妮摸摸自己的衣服,找到自己的心脏。

    确定心脏有好好地在身体里,他就点头。

    表示他现在没有害怕。

    “不怕就好,那我涂了,很快的。”

    叶依娜不自觉将对方当成一个胆怯地小孩,一支碎纸拼凑成的玫瑰,手指动作放轻又放轻,谨慎再谨慎。

    粘稠的药膏触及变异部位,快速融化。

    若隐若现的鱼鳞泛着流光,看着比前些天淡化不少。

    这之后,滴眼药水难度系数直线上升。

    唐妮妮自己扒眼睛不得要领,差点把睫毛掉到眼睛里;叶依娜作为新晋饲养员,提拉他的眼睛也不敢太用力。

    此外驾驶座离副驾驶座有一定的距离,为了方便操作,后者一直费力地倾斜上身,腰压在扶手盒,咯着骨头。

    俩人尝试的次数多了,耽搁的分秒长了,腰部力量越来越不足。随着叶依娜捏着眼药水瓶的手指一颤——

    一滴眼药水悄无声息地掉落。

    恰好落到唐九渊稠密的下眼睫边。

    他不适地闭了闭眼睛,那滴水便越过长睫。如同一颗纯净晶莹的清晨露珠,沿着嫩绿的叶尖缓缓下坠。

    滴答一声。

    于驾驶室软垫上晕开一朵深色。

    紧接着,唐妮妮抬手揉搓依然酸涩的眼睛。

    眼看她啪嗒啪嗒掉下生理性泪水,鼻子都红了。叶依娜愣了两秒,倏然起身。后脑勺‘咚’一下撞上车顶。

    听声音特别疼。

    她一手捂着后脑勺,一对野生眉也皱起来。

    结果放着自己的头痛没有管,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给他找纸巾、擦脸,还窘迫地结巴着:“那、那个是弄疼你了吗?你你能坐起来一下吗?就是换个角度可能会好一点?”

    唐妮妮:奇怪.jpg

    他不疼,需要疼的人是小浣熊。

    可是她都没有自己喊疼。

    祁越说,只有傻瓜才不觉得疼。

    唐妮妮从而再次确定:……小浣熊,好笨。

    坐起来没有什么难的。

    唐妮妮往下压腿,以腰为线,两片身体几乎毫无缝隙地贴合到一起。接着往前一拱,一身皮肉骨头比蛇更柔韧,更灵巧,轻而易举地钻出‘安全堡垒’,坐到副驾驶座上。

    他完成指令,习惯性微微仰起脸。

    好吧,这次一定要一举成功。

    莫名的胜负欲出现了,叶依娜一条腿对折跪到副驾驶坐垫边,轻轻压住她的眼下皮,好使内眼睑向下翻折。

    说实话,一般人做这种表情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很奇特的,如此近的距离,她非但没有唐九渊的脸上找到任何瑕疵,反而能更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美。

    就像一张拢着纱雾的画,一支生长在迷离烟雨间的花,朦胧纤细,那种让人难以亵渎的、不谙世事的美丽。

    分明整个人都好轻淡,风一吹就会枯败的模样;偏眼角那一粒痣、脖间那一片漆黑花纹衬着喉咙,生得靡丽。

    皮肤不小心碰到的时候,也有种不思议的软腻触感。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叶依娜权当对美色的感叹。毕竟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对这种级别的美貌无动于衷吧?

    她挤压眼药水瓶,确保一滴液体准准掉进下眼皮。

    “好了,转一下眼睛就可以。”

    她又比出一个大拇指,目光忽然被对方的喉咙所吸引。这个形状,对女性而言,好像过分鲜明了点?

    这时,唐妮妮毫无预兆拉起一片裙摆。

    ……朋友。

    ……朋友要分享。

    可是他只有一条裙子,舍不得分给小浣熊。

    给她看一下可以是朋友的分享吗?

    以上,叶依娜对唐妮妮脑瓜里的奇妙想法一无所知,仅仅组织言语道:“很好看的裙子,你要穿吗?”

    唐妮妮摇摇头,把裙摆放进袋子里,又抱回怀里。

    然后朝着小浣熊低下头,想要摸摸头。

    “放着头发你会不会热?”

    叶依娜注意点不同,随口问他要不要扎起来。

    他点头,又点头。

    连续点两次以表期待。

    那就试试看吧。

    唐妮妮转过身,叶依娜业务生疏。

    第一次挑战丸子头,松松垮垮。

    第二次挑战,好像又绷得太紧。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直到第六次,一颗恰到好处的丸子头横空出世。

    唐妮妮摸了摸,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叶依娜看。

    叶依娜:?

    她试着摸了摸头。

    唐妮妮坐着不动。

    又平白无故比出一个大拇指。

    唐妮妮这才高高兴兴地推门下车。

    五米外,祁越正在咕噜噜灌着鱼汤,唐妮妮脚步轻快走过去,先是迎着阳光让他看一下企鹅送给自己的裙子。

    接着九十度鞠躬低头,让他看看自己脑袋后的小丸子。

    祁越内心:弱智。

    不过看在树袋熊不再纠缠企鹅、改折腾小浣熊的份上,他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啧道:“就那样。”

    祁越的话,没有说丑死了那就是好看。

    ……好高兴。

    比高兴更高兴的高兴算什么?

    所长没有教过他。

    唐妮妮想,那应该就是非常、非常地高兴。

    也可以说非常、非常的漂亮。

    因为漂亮就是他世界里最好的词汇。

    祁越漂亮,企鹅漂亮。

    小松鼠漂亮,小浣熊也漂亮。

    金灿灿的阳光下,全世界最最漂亮的唐妮妮仿佛发着光,掉头又找包嘉乐小朋友,展示自己的新裙子跟新发型

    叶依娜看在眼里,自然放下隐隐持有的性别怀疑。

    “吃饭啦!开饭了!老大!!”

    黄毛举着锅铲喊:“娜娜,你也快来吃饭吧!”

    “好。”

    ,

    她应着,抹了把脸,心想:

    也许,照顾唐九渊。

    也没她想象得那么难?

    总之她会努力的。

    ——不管做什么事,叶依娜一向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