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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正德五年五月十二日,乃安化王朱寘鐇的五十岁生辰,王府设宴,附近大小官员及名望乡绅皆来道贺。
大厅里,小厮扯开尖锐的嗓门正在宣读进献贺礼的目录:“城北贾员外进献黄金一百两,绸缎两百匹;宁夏周昂将军进献玉如意一对,刘闵刘大公子进献仙鹤一只;千户何锦大人进献夜明珠一颗;李增李公公进献翡翠貔貅一只,红珊瑚一株;大理少卿周东度周大人进献玉佛一尊;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安大人进献千年灵芝一棵;孟彬孟先生进献丹青一副……”
安化王府歌舞正艳,酒香正浓。周东度、安惟学以贵宾身份出席宴会,受朱寘鐇厚待。三巡酒过后,二人醉了七八分,又仗着自己是刘瑾的亲信,愈发傲慢起来,全然不将朱寘鐇放在眼里。朱寘鐇隐忍不发,一旁的周昂怒起,骂道:“二贼着实可恨,周某必除之而后快!”席中顿寂,朱寘鐇不知周昂因何发怒,询问原由。周昂答道:“周东度在宁夏屯田时敛收了大量银两用来讨好刘瑾,而安惟学更为可恨,仗着位高权重凌辱将士妻女,是可忍孰不可忍?”周东度屯田敛财及安惟学凌辱将士妻女之事,早已在附近各州各府引起民怨,宴会中大多数人也都知晓,便又你一言我一句地向朱寘鐇娓娓道来。
朱寘鐇勃然大怒:“一个大理少卿,一个巡抚都御史,竟敢如此胡作非为,岂无王法吗?既然早知其罪,为何现在才报?”
众人嗫嚅难言,孙景文闪出人群,小心地道:“只因……只因周东度和安惟学乃刘瑾亲信,地方官府不敢开罪,反为二人开脱。”
朱寘鐇拍案大怒,喝一声:“岂有此理!”转而又哀怨欲泪,忧伤长叹:“我这皇侄纵然顽劣,也不该忠奸不分,难道眼睁睁看着大明江山断送在刘瑾手中?”孝宗在位时,国泰民安,朝野称赞,而正德继位才五年时间,奸臣当道,民怨沸腾,每思及此,天下正义之士无不捶胸顿足,对罪魁祸首刘瑾咬牙切齿。
宴席中传来阵阵谩骂刘瑾的声音,周昂趁机说道:“末将此来,一是为王爷贺寿,二是请王爷为宁夏子民及将士们做主,严惩周东度、安惟学两个狗贼。”又有千户何锦、丁广及众将异口同声说道:“请王爷做主。”
朱寘鐇目光一紧,恶狠狠盯住周东度和安惟学,便在大厅之上审判二贼。周东度、安惟学从酒醉中惊醒,俯在地上哆嗦,并一一交代了罪行,跪求宽恕。朱寘鐇威严端庄,依大明律历将二人判了斩立决。
这一出安化王为民除害,真是大快人心,无不称赞王爷贤明之德。孙景文见时机已到,又向朱寘鐇进言:“宦官刘瑾弄权,正德小皇帝已失民心,王爷一世贤名,更是皇室宗亲,何不趁此机会谋取大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明白之人当然听出是劝安化王起兵谋反。
朱寘鐇极是为难,摇头叹息:“刘瑾祸国殃民,神人共愤;小皇帝顽劣不堪,全因被刘瑾蛊惑,作出许多荒唐事来;可怜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可……可是本王一旦发兵,必背负不忠不孝之名,愧对列祖列宗!”
周昂劝道:“自古明君以天下百姓为重,王爷为民请愿,众望所归,先帝泉下有知,必然赞赏王爷之功德。”
接着,何锦、丁广、张钦、魏镇、杨泰等将领劝安化王起兵,愿誓死效忠,又有孟彬、史连辈等人鼎力相助,宴会中,宾客云集响应。
倏忽间传来一声大笑,只见宁夏总兵姜汉闪出人群,正义凛然地道:“王爷何须惺惺作态……故意演一出‘激民怨,斩周、安’的把戏,就想掩盖你谋反的罪名,博一个贤名么?莫不是将天下人当作三岁小孩了,哈哈……可笑可笑!”姜汉将朱寘鐇数落一番,又指着宴会中人一阵辱骂:“皇上年少无知,尔等不思倾力辅佐,反生谋逆之心,真是枉为朝臣,与猪狗无异……”姜汉痛痛快快地骂完,自知死期将至,反而视死如归又大笑起来。
姜汉骂完之后,闪出宁夏卫镇守太监李增,战战兢兢地骂道:“朱寘鐇,皇上待你不薄,想不到你……你……忘恩负义,我定回京禀明皇上,将你五马分尸。”
朱寘鐇虚伪行迹被人说破,面色立冷,极其不悦,下令:“将此二人斩首祭旗!”
夜风微凉,朱寘鐇意气风发,封何锦为兵马大元帅,孙景文为军事,周昂、丁广为左、右将军,魏镇、杨泰为总兵都护,张钦为先锋,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十万兵马以讨伐刘瑾为名,在宁夏、甘肃兴兵,两日之内将黄河以西及甘肃诸地收入囊中,与朝廷分庭抗礼,又派先锋张钦率五千精兵横渡黄河,攻取灵州,向东面扩张。
且说灵州守备史雍突闻叛军东渡,立即吩咐千总江松加强黄河东岸一带的军务。江松得令,沿河巡视,至河边一处名叫十里村的地方,见此处河道最窄,担心叛兵从而而渡。此刻,有将士押解一人,上前禀报:“拿得敌兵一名奸细,请大人发落。”那奸细笑道:“我非奸细,乃安化王钦点先锋大将张钦派遣的使者,此番渡河而来,是劝江大人弃械投降,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江大人是明白人,小小灵州怎抵挡得住十万大军?”江松自然明白灵州兵马难抵十万大军,却也不容叛兵轻易而过,心中正想着御敌之策。敌军使者以为江松胆怯,甩开束缚,骄狂而道:“张将军说了,若你肯弃械投降,并且犒劳我方将士,准你大功一件。”江松笑道:“你且回报张钦将军,江松不负重托。”探子以为江松愿降,急回复命。
江松坚定了自己猜测,立即吩咐将士:“叛兵必从十里村渡河,此地需派兵把守,并劝离村里的百姓。”众将得令,便在河中打下木桩,木桩沉入浑浊的水底,很难察觉。
次日,张钦率五十艘大船,浩浩荡荡渡江而来,见江松远远地站于河岸相迎,对左右道:“本将军不费一兵一卒横渡黄河,全凭江松胆小如鼠,不战自降,入城后,少不得要敬他几杯酒……”左右将士不免数落江松,赞赏张钦一番。张钦拔剑直指东方,豪情又道:“东渡黄河,取陕破晋,长驱直入,直捣京师。”正当得意之时,领头船突然撞上了河底的木桩,后船收势不住,又撞一块,或翻或沉,顷刻间毁了十余艘。
张钦才知中了江松之计,破口大骂,望江松伫立河岸的身影,气愤填膺,喝令将士下水清理了木桩,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向东岸逼近。岸边弓箭手早有准备,等到敌方船只驶入射程之内,江松一声令下,只见密密麻麻的飞箭射向来船。箭如飞蝗,中箭者非死即伤,张钦不退反进,顶着箭雨强行靠岸。等船靠岸后,江松的兵马早已逃走,张钦又气又觉好笑:“胆小鼠辈,必将你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张钦率兵追赶数里,至南凹沟,只见南凹沟地势险要,两面环山,中间道路夹在两山之间。先锋军途径南凹沟时,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树木摇曳,鸟虫惊走。张钦预感不妙,来不及下令后撤,只见两旁的山坡上凭空冒出众多兵马。
江松一声令下,冲入敌军之中一阵砍杀。张钦中了埋伏,也不知山上藏了多少人,吓的转身便逃。等到脱离险境,张钦清点兵马,又折了八九百。
敌兵连败两阵,其兵力仍不容小觑,江松不敢硬拼,下令退守灵州城内。回城后,即刻命人架起十八口大锅,锅内盛满黄油,点火烧沸,等张钦来攻。
过不多时,敌方先锋军果然兵临城下,张钦朝城内破口骂道:“江松小儿,胆小鼠辈,有种出城决一死战。”江松充耳不闻,闭门不出。见江松泰然自若,张钦更怒,再无多言,下令攻城,数千兵马涌去,有踏平灵州之势。叛兵来到城下,架起云梯,突然,“滋滋滋……”,那十八锅煮沸的黄油一齐泼下,烫的叛兵血肉模糊,放肆吼叫。城墙下早已堆放了干草,干草被黄油浇过,遇火即燃,瞬间将城下烧成一片火海。望着一片火光,满地都是惨死的将士,伤亡过半,张钦无计可施,遂领了残兵,退守五里。
常胜而骄,骄兵必败,安化王起兵之初,势如破竹,张钦受命先锋之将,更加骄狂于人,如今连番吃尽苦头,悔不该轻敌。夜里,帐下有一人向张钦献计:“吾观天象,今夜子时必将乌云密布,到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将军可派精兵突袭,必然得手。”张钦大喜,依计行事。
亥时刚过,四周寂静无声,张钦亲率精兵悄悄摸到城下,先突施冷箭,射杀了守夜的将士,又架起云梯,攀登而上。城里的将士梦中惊醒,来不及披甲,飞速来御,厮杀一阵,才控制住局势。张钦暗道可惜,若是再多片刻工夫,便可打开城门,大军尽数而入,又想:“守军在明,我军在暗,此乃天赐良机”,遂下令将士继续攻城。
黑暗之中,守军一阵乱箭,却因看不清叛兵身影,也不知射中没有。城墙之下,云梯众多,猜不准叛兵要从哪处杀入,有守城将士探头往下查看,冷不防冷箭飞来,当真防不胜防。
江松下令:“灭掉城上火把。”将士灭了火把,瞬时漆黑一片,双方均看不见,只能摸黑攻守。遂又下令:“布渔网阵。”将士得令,取来几十张渔网,往城下撒去,只听城下“哎呀哎呀”惨叫连连,甚至还传来难听的骂娘声。江松听着城下骂声愈是难听,心里愈是高兴,原来这渔网上布满了鱼钩,不挣扎还好,越是挣扎,鱼钩入肉越深,这一网下去,能罩住好几个人,即使一人挣扎,网中之人全部遭殃。
张钦突袭不成,无奈下令退兵。此时天已微明,将士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再清点兵马,仅剩一千余人。张钦恨得咬牙切齿,骂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先退守宁夏,再调兵马前来报仇雪恨,势必将江松老儿生吞活剥。”
却说江松膝下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江林,年方十八,长得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张钦退兵之后,江林向父亲说道:“敌军连败,士气必然受挫,孩儿愿率兵马,一鼓作气将其歼灭。”
江松轻哼一声,脸带不屑,说道:“敌军虽败,兵力犹胜于我,吾儿不可意气出战。”
江林斩钉截铁地道:“机不可失,孩儿愿率三百兵马,必生擒张钦。”
江松指责骂道:“小儿口出狂言,张钦乃当朝名将,岂是你说擒便能擒住?吾儿不可逞强,以免枉送性命。”
虽被责骂,江林仍不死心,向父亲叩首请兵,说道:“安化王起兵十万,不日便渡过黄河,孩儿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倒不如现在除了敌军先锋,杀他个痛快,请父亲成全。”
江松自知灵州兵马不足,即使侥幸击退张钦,也挡不住十万大军,却见江林视死如归之心,让人欣慰,便依了江林所请,说道:“为父食朝廷俸禄,上阵杀敌乃理所当然之事,吾儿身无官职,不食朝廷一粥一米,却生报国之心,不辱我江家矣!为父准你三百兵马出城,是生是死,看你造化。”
江林道:“保家卫国,何惧生死!”说完,遂领了三百兵马出城而去。江林将三百兵马分为两队,吩咐其中一队兵马如此如此,自己亲率剩下一队乘胜追击。天已大亮,江林率兵追了二十余里,终于赶上敌军。敌军如惊弓之鸟,又不知来了多少追兵,吓得丢盔卸甲,奋足逃命。
张钦领着残兵,又逃数里,终于甩掉江林的追兵,此时,麾下有一人喊道:“将军不好,前方便是南凹沟。”众将看去,地上血迹未干,分明是上次被江松伏击留下的,思及当时惨状,仍心有余悸,吓得踌躇不敢前行。张钦笑道:“南凹沟虽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却没有连续设伏两次之理,况且追兵在后,难道能在瞬间飞到前方不成!”听了此话,叛兵安下心来,大胆而过。
“反贼,拿命来罢!”只听南凹沟的两坡之上,伏兵突现,正是江林的另一队兵马,雄赳赳拍马杀到。
张钦大惊,高呼:“众将勿要慌张,列阵对敌。”麾下将士惊乱之下,哪还听得张钦命令,抱首鼠窜只求逃命要紧。随后,江林带领另一队兵马从后方杀到,两队合为一处,切菜砍瓜般一阵斩杀,杀得叛兵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张钦左冲右突,终于来到黄河岸边,再看身后跟随的将士,仅存十余人矣,想当日起兵之初,所向披靡,渡黄河才两日,连败了五阵,五千先锋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实乃平生之耻,不禁暗暗落泪。身旁将士见张钦愣住不动,催促登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追兵将至,张将军快上船来。”
忽然,张钦反而大笑起来,吟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遂拔剑自刎。
十余名叛兵渡过黄河,逃回老巢,将五千先锋全军覆没,张钦自刎之事一一禀报。何锦闻后大惊,怒道:“岂有此理,灵州兵马不过千余,江松竟杀我五千先锋,张钦死不足惜,可怜我五千好男儿,此仇定要江松全家性命偿还!”
工匠日夜赶工,终于将船只打造完毕,何锦刻不容缓,亲率十万大军渡过黄河,欲踏平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