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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景风调雨顺,那么过节的兴致就会浓上一些。除夕晚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因此正月初一的清晨,人们起得比平日里晚了许多。连带着整个城市的生活节奏朝后推了推。许宣走在街上,入目的生活场面里,大抵都是闲适的。对于喜庆,除了用热闹来表现之外,有时候从容的姿态也没有任何问题。
街道上鞭炮的声音还不时响起来——作为万历二年除夕的余音,同时也算是万历三年开端的征兆。
才子们昨夜逸兴湍飞,诗才横溢,大概写了不少好东西。不过这个并不是许宣关注的重点,让他觉得有趣的是,眼下这群风度翩翩人都还见不到。清晨的时候光里,才子们都不曾起来。
怕是要睡到正午去了……他心中想着这些,随后牵动了一下嘴角。
孩子们起了大早,穿着漂亮的新衣在街道上跑动着,打打闹闹,最后会在某个点心店或是糖铺停下来,拿手里的铜钱换几个糖人放在口中吮着。
大年初一,大部分店铺都关门歇业。钱是赚不完的,浮生半日的闲情在这个时候被很多人看重。但也有一些,本就是将家中的房子隔出一间作为商铺的,因此并不介意顺道赚两个小钱。
就当开门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属于自己的过节方式。
对于孩子们而言,压岁钱总是很快就会用掉。若是跑动中跌倒在地上,也只是爬起来,将新衣服、新鞋子上的灰尘拍掉,但是不会哭。
大年初一不能哭,这是大人们三令五申过的事情,若是不听话的,那这一年都会倒霉。而听话的别人家的小孩,则会有零花钱、有糖吃。孩子们对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多少清晰的概念,但是既然大人们在这件事情上尤其严肃,那么便也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了。
到处都是红红火火的气象。
人们穿戴一新,进行着一些属于这一天的活动。即便生活清贫一些的人家,也会在之前扯两匹布,为做上一套新衣花费心思。当然,穿不上新衣的也有,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了。
长辈们会做出威严的样子,但是在晚辈拜年的磕头还没继续的时候,就笑已经逐颜开。随后分些钱物,夸奖几句,还要依次向辈分更高的祖宗拜年去。而同辈之间的互相恭喜,也是时时能见到的场面。
新年的第一天,当然也会讲究一些忌讳。比如不动刀剪,不拿针线,不下锅煎炒。大抵是因为“忌吵”的缘故,因此一日所用的膳食,都是昨夜剩下的——年年有余,大抵便是这般体现出来的。
至于不沾扫帚、不向门外泼水、不打碎杯碗器皿、不打骂孩童,也是要注意的事情。所以这一天如果小孩子不乖一些,问题是不会太大,当然若是真的犯了错,心头依旧会惴惴不安,毕竟大年初二随后就会到。但是,总归能保一日无恙。
以上这些都是忌讳,如果犯了,就会被当做不吉来看待。那么随后的一年,或许就会迎来破财、生病或者类似的灾祸。准不准是另一回事了,但是这一日,整个城市和谐的气氛到处都是。见面打个招呼、问声好,即便火气最爆的人,也会稍稍放轻松一些。至于酒徒们,为了避免误事,今日也会少喝一些酒。
远处有人在“喊年”,这也是徽州这边的老习俗了。大抵是聚居的一些邻居们中间的一家,由年事最高的老者引着,组织一批人,排成队伍挨家挨户地拜年。
“向秉之拜年。”“安潜拜年。”老者这般喊了一句之后,身后整整齐齐的声音跟着响应。
那边会回应:“多谢诸位前来。”
“应该来。”
具体的流程便是这般了,会持续两日。
许宣慢慢走着,在年味十足的气氛里,很快到了原本临仙楼附近的街道。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都是面熟之人。于是笑着回应一下。
“有空去寒舍坐一坐。”
“一定的。”
简简单单的说上几句话。
来到临仙楼前,原本精致的楼栋,失火之后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在大火中燃烧了几个时辰,眼下这座楼已经算是废了大半,只能依稀能辨认出原本的一些格局。
在临仙楼被烧毁之后,或许是因为心态的缘故,没有第一时间过来查看烧毁的程度。这个时候,见到眼前的情况,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就没有了。
这下好,可以放手施为了,搞一个“天上人间”之类的……
啧。
今日他过来,主要是做一番考察,随后的一些规划就依赖着这些了。如果真的要做的话,原本临仙楼的规模或许就不够,倒是可以考虑将附近的其他的店铺买下来……赔偿所得的钱,直接就能拿来用。
当然,这个时候即便想要立刻开始重建,也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大年初一,按照一直以来的习俗传统,民间甚至不能动火的。那么即便心头再急迫,也需要等上一等。
所以,临仙楼的遗址……大概还会维持上一段时间。
人们打他附近走过,认识的会走上前来小声的安慰几句。当日临仙楼的火情在徽州府这边已经多年未曾遇见,况且还死了人。因此人为纵火的消息传开之后,关于事情的始末也被人翻了出来。
“许公子,人还不曾抓到么?”
“我家连襟同段捕头是旧识,我托他替你催一下。”
“事情发生了,这些……还是要想开一些啊,许公子。”
“有说法是那个杭州的富家公子派人做的?这种人,若是再来徽州府,我等一定会替许公子你讨个公道。”
“还有王法么!”
“啧啧……”
在对许宣、对临仙楼的遭际表示一些同情的时候,也对于那个来自杭州的书生,有些咬牙切齿。眼下徽州府的整体民风比较团结,内里或许也会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这个在所难免——但是若是被外来人欺负了,那么是不干的。先前许宣并不是没有想过利用这一点,只是考虑到民众的朴实,终究觉得还是应该尊重。
眼下传开的事情当中,有些八卦新闻,也已经有了。有人也会旁敲侧击的问上几句关于许家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对于众人的安慰,许宣笑着表示感谢。随后远处有声音传过来。
“便是许公子吧……”
许宣闻言偏过头去,那边一个老妪正带着打量和好奇的目光朝许宣看过来。五十来岁的样子,大概是农人,脸上有些皱纹了,右边的身侧挎了一个篮子。
许宣狐疑地点点头,随后注意到老妪身边的少女。
“嗨,柳儿,新年好。”冲着长腿帅妞挥了挥手,许宣目光重新落回老妪身上:“这位是……”
“老身是柳儿她娘哩。今日过来是要感谢许公子救命之恩的……”柳儿娘说着,偏头冲柳儿说了句:“果真是一表人才。”
声音并没有有遮掩,柳儿伸手将耳际的发丝拢到耳廓之后,下意识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扯了老妪的衣角。
“娘……”
许宣连忙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执了晚辈礼:“原来是老婶子。”
对面的地方,老妪满脸笑意,带着几分农人的淳朴,手中的竹篮朝前递了递。一些腊肉、咸鱼。
“野兔的肉,她哥从山里弄来的,还有一些鱼……”她说着,脸色变得有些歉意:“老身也知道,这些东西或许入不了许公子眼,但是……也是一点心意。家里穷,能拿得出也只有这些了。”
“味道很好的。”柳儿在旁边帮着说了句话,随后可爱的脑地低下去望着脚尖。神情显得有些局促。
许宣脸上露出一份受宠若惊:“这哪里好意思呢……”随手伸手接过来,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感觉。
这当然未必是真实情绪的流露,但是在他而言,即便只是刻意做出这样的举动,也能够让人觉出几分很诚恳的感觉。
“许公子拿着……”见到许宣的模样,老人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几分。先前她一直当心这些东西对方看不上眼,这个时候终于放心下来。
“这些日子,公子对柳儿的照顾,她都同老身说起过了。先前中秋的时候,家中的肉食也是许公子所赠。柳儿在岩镇做活计,每个月给家里捎去五两纹银。那可吓坏老身了……这么多钱,还以为她在岩镇做什么呢。”她这般说着,又笑着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还好做的是正事儿,不曾走到歧途上。”
“她爹爹的腿正是得了这些银子,才治好的。原本老身就寻思着要感谢你……前日大火中,又是你将柳儿救出来了。”
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絮叨。许宣听着,随后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看样子花山的事情,柳儿是不曾同家里说过的。
报喜不报忧……
眼下临仙楼大火中的险情,其实也是因他而起。许宣自然当不得这样的感谢,但最终还是将一篮子东西接过来。大年初一特地赶过来道谢,对方这算是极大的心意了。柳儿娘见到许宣收过篮子,表情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又打量许宣几眼。
“许公子,柳儿在这边做事,可有不懂事的地方么?”
“甚好。”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
随后老人有问了问许宣家中情况,知道他父母双亡之后,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
“这些年一个人……辛苦你了。”这样说法里,流露出几分发自内心的关怀之意。
黑黢黢的楼身在眼下的环境里十分惹眼,因此话题也难免会扯到上面。
“损失确实蛮大,不过好在已经得到了一些赔偿……下一步就是重建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嘛。”
随口说了两句诗,记忆里的东西,有时候说出来会有些口无遮拦的。
老妪被惊了一下,随后表情有些局促。这时候才想起来,眼前的年轻人便是人们口中的才子之流,只是先前言谈之后,对方也很随和得如同晚辈,并没有刻意露出邻村张秀才那样的盛气凌人。因此难免随意了些。
气氛古怪地沉默了下去,许宣敏锐地觉察出来,随后有将话题拉开,就着眼下过年的事情说上一番。那边老妪的心情才重新放轻松下来。
“许公子……还不曾婚配吧?”
许宣闻言稍稍有些愕然,目光落在手中的篮子上,随后又望一眼对面的老妪。这是什么意思呢?
“娘……”柳儿通红的脸蛋,仿佛烧着了一般,长腿在青石路面上顿了顿。她娘冲她摆摆手,随后望着许宣说到:“可有意中人么?”
这话若是一般人来问,多少会有些唐突,但是这时候她摆出了长辈的姿态,确实也是出自关心。
关于婚姻的问题,眼下已经成为许宣最大的困扰。老妪的神态落在他眼中,心头稍稍有些明悟,约莫判断出大抵的意思了,随后目光稍稍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那边柳儿在他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大眼睛闪躲一下,左右乱转着。
滴溜溜……
“准备接下来的科考,暂时而言,没有这方面的心思……”许宣微笑着说到。
那边老妪稍稍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嗨”地笑了一声:“你瞧老身,许公子这是大事,我看能成的……他日必将金榜题名。到时候,老身再来恭贺。”
随后又稍稍聊了几句,老人带着柳儿转身告辞。因为是小脚,走起路来,速度很慢。柳儿的大长腿若是甩开了走,大概片刻就能将她拉下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候,却只是小心地扶着她,渐渐远去。在街口转角的时候,又转头开飞快地看了一眼许宣。
书生在阳光下挥了挥手。
半日都是在行走中度过,在县衙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了刘守义。
“后进末学许汉文,特来谒见……给大人拜年了。”
刘守义喝着茶,年前的一阵繁忙之后,将重要的事情做了妥当的处理。到得这个时候,就不再烦恼公务上的事情。将一些权力下放到主簿和县丞那边,待到元宵过去,他便要离开了。这个时候即便真的消极怠工一番,其实也未尝不可。
“你这书生……居心叵测。”刘守义摇头笑笑,将手中的书扔在一边。老九在远一些的地方,将一盆花卉移到日光能够照到的地方。
“大人学而不厌,晚辈佩服。不过今日为了李贤的事情而来。”许宣有些看门见山地说道:“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一介草民,大不了跑路,只是这样以来怕是牵扯到大人身上。那可大事不好。”
刘守义闻言又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见到他脸上认真而诚恳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哂:“说的如同你真的替本官担心一样。”
“学生之心,日月可鉴。”
“好了。”刘守义右手虚按,随后说道:“有样东西要给你。”这样说了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下,又看了许宣一眼,才开口说道:“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许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随后没有再说话,刘守义从袖中抽出一只信封,随后递给许宣。
许宣接过来,在日光之下将其中的几页信笺取出来,伸手抖了抖,口中说道:“应该没有人给我写信才对……也不像是情书啊,如果是情书的话……呃。”
日光照在信笺的纸页间,竖排的字体写了几行,端方大气。只是在注意到信的内容之后,他的瞳孔猛得一缩。随后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信一折,字迹被掩盖住了。这样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守义只是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也不去打扰。
随后摇了摇头,重新打开信笺,认真地又读了一遍。
短短的几行字,内容也不多。
“卿之文,极好;卿之墨,极好。”随后目光在落款处停了停。
朕。
简短的有些古怪的落款,但是目光却久久无法挪动。普通的汉字,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赋予其间的含义和分量,似乎乎也只有一个人当得这样的称呼。
恶作剧么?
最初的反应便是这般了。但是旋即也便也知道,大抵不会了。因为这封信毕竟是从刘守义手中得来的,而且伴随着落款处的私章。
“还真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叹。
眼下从下往上走,到得很高的高度,这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才能做很多的事情。但是在此之前,不论是科考或是经商,都需要很多的时间来准备,需要做的更多。之后才有可能进入某些人的视线里。而在他原本的想法当中,这些暂时还远。
但是不曾想到,这样的不经意间,命运就将一些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甚至并没有做什么。日光照下来,他静静的站着,努力地将心头的波澜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