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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葆华看着那张清艳的脸,心忍不住又蹦蹦乱跳了起来。总是告诉自己,要镇静,不要失态。可是一见到真人,还是不由自主了。
“你来了?”曾葆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我约你来的。”安巧儿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一层薄晕的明月,看着曾葆华,似乎要照亮他脸上每一寸肌肤。她笑了笑,嘴角边上,挂着的像是春天里最甜美的睡梦。
“是啊,你约我来的。”曾葆华只是机械地答道,随即抬起头,看向两尊佛像,终于找到了话题,“这是什么佛?”
“左边是药师琉璃光王佛,《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有云,‘曼殊室利,是为彼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应正等觉,行菩萨道时,所发十二微妙上愿。’”
“右边是弥勒佛,也叫弥勒菩萨摩诃萨。《增一阿含经》有云:‘弥勒菩萨经三十劫应当作佛,至真,等正觉。’。”
“原来如此!”曾葆华点了点头。
安巧儿侧脸看过去,心里暗道:“他为何不夸我众览群书,博学多才呢?哼,在家里,我可是过目不忘,把能读的书都读过的人。阿翁都说,几位兄长的才智,加在一起还不够我的一半。他为何不放在心上,是不觉得呢?还是不把我放在心上。哼,以为会写诗词,就这般倨傲吗?”
就在安巧儿满脑子女儿小心思时,曾葆华又开口了,“我听说佛经里有两个三世佛,一指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个时间段的佛,此为竖三世佛。过去佛为燃灯古佛,现在佛为释迦牟尼佛,未来佛为弥勒佛;二指三个世界的佛,即为横三世佛。中央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
“这里立了一个未来佛,又立了一个东方佛。这修殿立佛之人,难道是在为这东方之土求未来吗?”
安巧儿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了看这两尊佛像,歪着头想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有些羞恼。
我怎么知道这修殿立佛之人有什么深寓!说不定就是人家巧好信这两尊佛。佛有千百,信者万千,谁知道呢。你这么问,叫我如何回答。
看到安巧儿半晌没有答话,曾葆华也意识到,自己直接把话题给聊死了。他脑子转了一下,强行转移话题。
“其实来到这菩提寺,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摩诘居士(王维)的这首诗。”
“是啊,我也想到了这首诗。”安巧儿暗地里轻舒了一口气,点头应和道。
“《菩提寺禁裴迪》,王右丞未写亡国之悲,读完之后却是满满的国破之哀。大唐盛世,就如那‘凝碧池头奏管弦。’化作了时空的回响,只能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了。”
看着曾葆华凝神的目光,还有坚毅的脸庞,安巧儿觉得自己与他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她迟疑了一下,轻咬嘴唇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了,安枢相府上十一小娘子。”
“我知道,你跟我爹爹不和。可是只要你愿意上门提亲,便可化解这段仇怨。”安巧儿说出提亲二字,几乎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她觉得有些虚脱,但是心中满怀的希望,支撑着她期待着曾葆华的回答。
几十息过去,曾葆华没有开口;半刻钟过去,他还是没有开口。
安巧儿那颗滚烫的心就像掉进了冰海里,彻骨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冰冷。只是心中的不甘驱使着她。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哭,要笑。无论如何,这段姻缘自己必须要去争取。
她强忍着几乎要冲出眼眶的泪水,低首说道:“如果曾郎不愿上门受辱,我愿与君出奔洛阳城。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只要有曾郎在伴,奴家都甘之若饴。”
曾葆华赫然动容。他的眼睛变得赤热胀痛,鼻子发酸。幸福得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感动得想哭,却不敢哭出来。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几乎要摸到安巧儿的脸庞,却猛地又缩了回来。
“我曾十三何德何能,得十一小娘子如此眷顾?此生无报,只能来世再报你的大恩大德。”曾葆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安巧儿终于明白了。她努力挤出笑容,看着对面的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几滴泪珠不知不觉中挂在了她的脸庞上。
“你还是舍不得功名利禄。”
“我说放不下的是黎民苍生,你信吗?”曾葆华低垂着头道。
“你们男儿,总是会找出千百条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不像我们女儿家,喜欢一人,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真心喜欢了。”
安巧儿的脸上还挂着笑容,泪珠却已经滴落成串。
“那你为何还给我写词?”
“侥幸。知道你姓安,却想着洛阳城这么多姓安的高门大户。却不想偏偏还就是安公府上的十一小娘子。李四郎告诉我后,却不后悔。”
“为何不后悔?”
“喜欢过,为什么要后悔,只是因为得不到吗?这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安巧儿再也无语。她款款走到佛像前,黯然跪倒在蒲团上,合掌礼佛,嘴里念念有词,“痴女安巧儿,在佛前许愿,请保佑曾十三郎,平安无事,拜相封侯。”
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后,安巧儿站起身来离开,走到殿门口,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留下一个满是泪水的笑容。
看着那远去的倩影,曾葆华使劲地眨着眼睛,让心底泛出的泪水不要流出眼眶来。他抬着头,倔强着仰着头,看着那两尊佛像。
“你这小儿!欺人太甚!”一句喝骂从佛像后面传出,安重诲怒气冲冲地转了出来。在他身后,是顾惜文,满脸复杂的看着曾葆华。
曾葆华连忙用衣袖拭去眼泪,仰首昂然道:“安相何必做这窥听之事?”
“你这个曾十三郎,果真是心硬如铁!我家娇花奴儿,美艳甲洛阳,难道还配不上你一个小儿吗?”
“是我配不上她。”
“休拿这样的话搪塞我!为何不愿归附与我,我安重诲哪点比不上李阿三?”
“安公而今之势,看上去鲜花着锦,实际上是烈火烹油。还是李节帅那里安全些。”
安重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此言是什么意思?你质疑官家与我的情义?”
“安公昔日与官家同为人臣,当然能齐心协力,其利断金。而今一为君,一为臣,还能齐心协力,推心置腹了吗?现在的安公只不过是官家的一把刀。只是刀锋过锐,容易最先折损。”
安重诲一滞,又转言道:“我与二皇子秦王相熟,可举荐你入王府,引为心腹。”
“诸子夺嫡,最凶险不过。何必早早入局落定。有兵有将,不管风往哪边吹,怎么也能卖个好价钱。”
说到这里,曾葆华长叹一声道,“以前以为安公也是无情之人。今日见到舐犊情深,果真这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样的。下官还有当直要务在身,先告退了。”
走到殿门,曾葆华停住了脚步,朗声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顾先生,请转给十一娘子。说我这辈子对不起她!”
看到曾葆华离去,安重诲嘴唇哆嗦,眨巴着眼睛,最后长叹一口气,对顾惜文道。
“我们也走了。”
临走前,不由自主地向两尊佛像行礼。然后走到殿门时,安重诲突然想起什么来,停住了脚步。
“我拜佛了,那小子却没有拜!”
“明公,或许曾十三郎是道门弟子。”顾惜文苦笑地猜测道。
“道门,释门,拜的不都是神灵吗?”安重诲不屑地一笑,“惜文啊,你以为我们礼佛,是真的参悟了慈悲吗?不,是我们人杀多了,夜静人深,总有胆寒心怯的时候。宣一句佛号,便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读千百遍佛经,便可洗涤一切罪孽。惜文,你觉得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说罢,安重诲疑惑道:“这小子就真的如此无愧于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