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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奇大军围城四月,江淮门户睢阳到了山穷水尽的生死关头。
城中已经彻底断粮,连草根树皮也吃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没有任何填饱肚子的食物了,兵士们就把铠甲和弓箭上的皮子折下来,放在水里煮一煮,吃下肚去充饥。睢阳城的麻雀老鼠也早就被抓得绝了踪迹。
看着守城兵将饿得形同鬼魅,连说话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张巡心如刀割。回到家中,瘦弱不堪的夫人和两个小妾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挪过来请安。张巡不忍看她们,垂泪别过脸去。
一个小妾有气无力地问道:“老爷,不知援军几时能来?围城几时能解?”
张巡默默地摇了摇头。
妻妾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跪在了张巡面前,张巡的妻子颤声说道:“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姐妹们商议了一下,等老爷回来了,就求老爷送我们上路,也算是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张巡泪下如雨,低头不语。
小妾膝行几步,摇着张巡的膝盖求告:“老爷,老爷,饿死也是一死,老爷杀了我们,也是一死。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干脆一死来得痛快。”
三个人一起哀求道:“求老爷结果了我等性命,老爷没有了牵挂,也好专心在城上指挥将士们御敌。”
张巡仰首向天,泪流满面:“天哪!你睁眼看看吧,难道你真的要灭了我睢阳军民么!”
“老爷——,”张巡的妻子颤颤巍巍地拉起张巡的一只手:“妾身为女流之辈,不能助你上阵杀敌,活着只能牵累于你。不如一死百了!我们死后,尸身或许还能有用,任凭老爷处置,我们绝无怨愤。”
“你们——你们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夫人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来,她喘息着说道:“老爷不能下手,就把佩刀借我们一用,我们姐妹几个互相了断了吧。只是我们饿得已是奄奄一息,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还是只有劳烦老爷动手了。”
“罢!”张巡拔出佩刀,闭上眼睛,挥刀砍去。待睁开眼睛一看,妻妾们都卧在血泊之中。张巡跪下,给她们磕了三个头,拿起刀来,把妻妾们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剔了下来,边剔边泪流不止:“张巡只知有国,不知有家。二世若是相遇,你们万万不能再给我张巡做妻妾了!”
把肉装进几个瓦盆,张巡命部下分送给了守城兵将。兵将们饿得眼睛发绿,也顾不得问是哪里来的,升起火来,熬成肉糜,分而食之。数千兵将,一人只分得了一勺而已。
许远来问张巡,哪里找来的肉。张巡垂泪不语。许远再三追问,张巡只说了一句:为守睢阳,我张巡将背负万世骂名!
“你——?”
“只可惜太少,早知有今日,张巡该多纳几房小妾。”
“你——!”
张巡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许远也泪流不止,拍拍张巡的肩背,转身走了出去。回到府邸,拔剑在手,把家中佣仆尽数砍死,剥皮剔骨,送到了城楼上。他含泪对张巡说:“日后,我们不分伯仲,下官与张大人一同挨骂,一同背负万世骂名!”
二人抱头痛哭。忽听城头告急,张巡急忙上了城楼,数千燕军又以云梯攻城,如同蚁群一般蜂拥而上。他们攀援上了几处城墙,虎啸狼嚎,扑向了睢阳守城军士。情势紧急万分,张巡怒目圆瞪,嘶声高喊:把反贼打下去!绝不能让他们攻进睢阳城!吾等誓与睢阳共存亡!他率先冲了过去,狠狠一咬牙,挥刀猛砍,砍翻了几个燕军。部下们也各自为战,与上了城头的燕军拼死搏斗,几个来回厮杀,把冲上城头的几十个燕军全部砍死。
清除了攻上城墙的敌兵,所有的人才松了一口气。张巡这时觉得嘴里有东西,张口吐出一口血水,两颗牙齿也随之落地。原来方才咬牙时用力过猛,他竟然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碎了。
又是数月过去,睢阳城中早已没有了颗粒粮食,兵将们只有杀人食肉,先杀妇孺,再杀老弱,城中死者已逾万数。
听说御史大夫贺兰进明接任了虢王李巨的河南节度使之职,镇守于临淮。许叔冀、尚衡在彭城驻军,他们手上都握有重兵,若是发兵睢阳,施以援手,睢阳之围可解。可是,他们却一直按兵不动,冷冷做壁上观。万般无奈,张巡只得命南霁云出城去向许叔冀救援。
南霁云率领几十名精壮骑兵出城。张巡和许远天天在城楼上守望,期盼南霁云能带着援兵出现。几天之后,南霁云回来了,跟随他进城的还是出城时的那几十个精骑,多一个人也无。
参见了张巡和许远之后,南霁云低着头,避开目光,一直不看张巡和许远。
张巡忍不住发问道:“他怎么说?”
南霁云一抬头,眼里飞火走电:“他不肯。”
“为何不肯?”
“末将再三恳求,他也不置可否,后来,开口说不能借兵,但是,可以送睢阳几千布匹。”
“送布匹?睢阳要布匹何用,”许远咬牙道:“朝廷的兵马不用来为朝廷效力,他就是一介匹夫!”
南霁云流着泪说:“末将不要他的布匹,上马之后,末将在马上高声骂道:见死不救,猪狗不如!白白食了朝廷俸禄!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败了的,自己罢官走人,胜了的,带兵马迎战贼兵。你敢不敢,出来说话!不出来,末将骂死你这个奸贼。任凭末将百般辱骂,他躲在大帐内,就是不敢出头。”
张巡舔舔干得起壳的嘴唇:“南八,辛苦你了。”
南霁云说:“末将未能借来援军,有愧于二位大人。”
“南八——,”张巡抚着南霁云的肩膀,说:“没有援兵解救,睢阳危在旦夕,只有再辛苦你出城一趟,去往临淮,把睢阳危急万分的情势禀报贺兰进明大人,请他务必出兵,否则,睢阳不保,江淮沦陷,这一带的税赋和粮食将尽落到叛军手中,朝廷缺了进项,与叛胡的决战如何支撑?!”
南霁云低头不语,良久,抬起头来,说道:“二位大人,恕末将直言,只怕又是白走一遭。”
张巡抚着南霁云的肩头,恳切地说:“南八,下官知道你不愿意低声下气,去看别人脸色,但是,为了睢阳军民,只有委屈你了。”
南霁云眼中含泪,点了点头:“末将遵令。”
“下官为你另选三十名精骑,明日突围出城。”
“是。”
翌日寅时,夜色尚浓,南霁云和三十名精锐骑兵饱餐了一顿人肉羹汤,一阵风似地卷出了城门。一路之上,燕军万人阻截,南霁云手持双刀,左劈右砍,与骑兵们边战边走,叛军见他们英勇难敌,纷纷避让。南霁云拼力杀出重围,在临淮见到了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南霁云伏地哀泣,请贺兰进明早发援兵。
贺兰进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睢阳存亡之事已有定数,就是临淮出兵,又有什么用处呢?”
“大人出兵,就能救了睢阳数万百姓。”
“据你之言,睢阳已经危在旦夕,即使是此时出兵,只恐走在路上,贼兵就已经攻破了睢阳。”
“睢阳此时可能还未陷落于敌手,倘若是出兵之后失守,末将愿以死向大人谢罪。”
“兴师动众,只为一座危若累卵朝不保夕的孤城,贼兵围城兵马众多,我军若是贸然进击,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南将军项上只有一颗人头,抵得了下官手下死伤的兵将么!”
贺兰进明与许叔冀向来不睦,若是出兵,一来怕许叔冀趁机袭击。二来,张巡战雍丘,守宁陵,又镇守睢阳,屡建功勋,声名大振,圣上都为之感喟不已。贺兰进明唯恐张巡日后抢了他的风头,有了这两个顾虑,所以他抵死不肯发兵救援睢阳。他对南霁云说:“将军远来,一路鏖战,辛苦备尝,请在下官营中暂且歇息,其他的事情,容过几日再说。”
南霁云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就满怀希望地留了下来。是夜,贺兰进明在大营中设下酒宴,款待南霁云。席间,觥筹交错,乐声绕梁。贺兰进明亲手为南霁云斟酒:“将军神勇,不但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听说将军在两军阵前,曾一箭射中了尹子奇的一只眼睛,堪称当世之赵子龙。下官久仰将军大名,实实地爱重将军,希望将军不要再返回睢阳,就留在下官营中效力。”
南霁云一听,立即起身离座,在贺兰进明面前跪下:“只要大人发兵解了睢阳之围,末将情愿来大人麾下效力。”
“哈哈哈哈哈哈——,”贺兰进明端着酒杯大笑:“南将军,就在你说话之时,可能睢阳城头的旗帜已经换成了大燕国的了!”
“大人——,”南霁云眼含热泪,哽噎着说道:“昨天末将冲出睢阳城时,守城将士已经一月余没有吃到一颗粮食了。现在,对着满桌的佳肴美酒,听着悦耳的阵阵仙乐,末将眼前看见的是睢阳城饿得不能行走的百姓和兵将。有再美味的食物,末将也难以下咽。看起来,大人是执意不肯发兵了,中丞大人交付给使命末将不能完成,只好在大人这里留下一样物事,以证明末将来到过大人军营之中。末将这就赶回睢阳,向中丞大人复命。”
说罢,南霁云拔出腰间佩刀,一刀下去,砍断了左手的一个指头,血淋淋地抛到贺兰进明面前。一口未吃,一滴未饮,南霁云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贺兰进明惊得瞠目结舌,在座的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大多数人为南霁云的一腔忠勇所打动,有的人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带了几十名精骑,南霁云翻身跨上马背。走了一程,他突然转过身来,拉弓搭箭,回手一箭射向了临淮一座佛塔,箭不偏不倚,射进了塔身的砖石缝中。南霁云咬牙大喊:“此箭为证,我南霁云日后击退贼军之后,一定要再来此地,直取贺兰进明项上人头!”
一行人辗转到了真源,得到了李贲赠送的百匹战马。过宁陵时,又得城使廉坦的三千兵马。南霁云马不停蹄,直奔睢阳。路上,频频遭遇燕军截击。兵士损失大半,及至到了睢阳城下,只剩下了一千余众。
那天大雾弥漫,天地间一遍朦胧。到了城下,围城的燕军层层阻拦,南霁云率部下边走边战,拼死向睢阳进军。
张巡与许远正在城头上巡查,隐约听到了浓雾中人喊马嘶,刀剑齐鸣。张巡说:“一定是南霁云他们回来了,快开城门!”
很快,一彪兵马从浓雾中现身出来,其中还有一大群牛羊。“蹄声得得”,直直地冲入了城门。南霁云走在最后,一见到张巡许远,他滚鞍下马,膝行到了张巡许远面前:“二位大人,南八回来了!虽没有借得救兵,却在贼军中夺得几百只牛羊,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张巡热泪盈眶,与许远一起扶起了南霁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两个字出口,南霁云忍不住放声痛哭:“他们全都不肯来救睢阳!”
与南霁云一同进城的一千多个将士都忍不住也大放哀声,张巡和许远也是泪流满面,张巡说:“不救也罢,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也要为朝廷把守睢阳!”
又是几个月的时间,牛羊很快宰杀尽了,于是又只有杀人而食,三万多人因此而丧命,尽管如此,睢阳人却照样拥戴张巡许远,一起咬牙坚守睢阳,半步也不向贼兵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