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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骨嶙峋肤色黧黑的中年人,身穿破旧长衫,外套一件半新半臂,头戴蓑笠,脚蹬芒鞋,脚步匆匆地行走在路上。
大河金波闪闪,在落日余晖照耀下无语流淌,中年人走到岸边,掬起一捧水来,一口气喝干,喝了水,他没有立刻站起身来,把湿淋淋的两手举着,痴痴地举目远望。群峰遮挡住的远方,正是西都长安的方向,此刻,那里已被叛军占据,辉煌的帝都,如同一个美貌妇人,风华绝代世罕其匹。不幸却沦落风尘,惨遭蹂躏欺凌,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得以解脱,重新焕发出迷人的风采。再回顾四野,一座座房舍上不见炊烟缭绕,野田荒芜,乱草丛生,无人稼穑。远远近近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夹着尾巴的野狗匆匆跑过。
看了一阵,瘦削的中年人心中百感交集,无声地连连叹息。站起身来,把蓑笠戴在头上,继续赶路。
走了不过一里地,迎头撞上了一队军士,一个个横刀在手,拦住了中年人的去路:“你是什么人,站住,到哪里去?!”
中年人摘下蓑笠,拿在手上,毕恭毕敬地说:“在下家住鄜州羌村,在家中开馆教授几个学童。”
“到哪里去?”
“哦,打算去朔方看望亲戚。”
为首的打量了中年人一阵:“去朔方?你该不是唐军的探子吧?”
中年人被唬了一跳:“军爷不要如此说,你们看在下,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像是个当奸细的样子么?”
大概看他确实不像个奸细,军士们收起了刀剑。为首的又开口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顿了一下,答道:“在下姓杜,名少陵。”
“杜少陵?莫非你就是杜甫么?”
“不是不是,军爷认错人了。”
为首的那个军爷“哈哈”大笑:“杜大人名满天下,鄙人也早有耳闻,不想今日竟然不期而遇,鄙人这厢有礼了。”
杜甫见瞒他不过,只得承认了:“在下愧不敢当。”
“杜大人一人走路,行色匆匆,是去灵武的吧?”
“不是不是,军爷开不得玩笑。”
为首的使个眼色,几个兵丁上前来揪住杜甫不放:“吾等正奉命巡查,抓捕唐王手下官吏,你自己撞到吾等手上,就怪不得我们了。”
“在下不是朝廷官吏,求众位军爷放过在下。”
“杜大人是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大小也是一名官员,烦请杜大人屈尊跟我们走一趟吧。若是放过了你,日后传到官长耳朵里,只怕我等逃不脱干系。”
杜甫挣脱不能,只得跟着他们走了,被一路押解进了长安城,关进了大理寺监狱。一间逼仄的牢房里挤了十几个人,多是朝廷命官。杜甫一进去,就听见墙角那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杜子美,你怎么也来了?”
杜甫定神一看,喊他的人正是监察御史、凉州河西判官王维。二人从前有过诗文交往,虽不是十分熟识,但彼此都还认得,杜甫从人缝里找着下脚的地方,走到了王维身边:“御史大人,别来无恙?!”
王维挪出身边一块地方,让杜甫坐下:“倒是无恙,就是有祸。当了安禄山的阶下囚,终日不见天日,还被他们天天来逼迫,要在下入大燕朝为官。”
“摩诘至今身陷缧绁,足见摩诘洁身自好,不肯与叛贼为伍。”
王维又苦笑,摆摆脑袋:“不瞒子美说,王某快要熬不住了。”他问杜甫道:“你不是去了陕西么,怎么也被他们抓到了长安?”
杜甫低声说:“闻听今上在灵武即位,在下心绪大振,想去灵武投靠圣上,以病残之躯,为国效命。不想路上遇见了一队叛军,不由分说,被押到了长安。”他看看门外,说道:“一旦脱得了身,在下还是要去灵武面见圣上。”
王维佩服地看着杜甫:“子美可钦可敬。只是可惜同王某一样,身陷牢房,难以脱逃。纵使有天大的抱负,也只有望窗兴叹。几道铁栅栏,令吾等无可奈何。一想到要瘐死在这里,不由得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子美的豪情,”
“摩诘切莫如此颓唐。”
“身为囚徒,心如槁木,早知如此,还不如隐居山林,躬耕南亩。一生一世也求得个清净天和!”
“反贼杀人无数,即使是平民百姓,也一样地遭受屠戮!”
“唉,合该我大唐有此一劫,合该天下百姓遭此大难!”
杜甫一直惦念着李白的安危:“不知李太白此时安否?听说他去了庐山避难,多方打听,却没有他的丝毫讯息。”
王维笑道:“子美虑人不虑己!他在江西,至少行动自由,没有性命之虞,你我如今才是最堪忧的。过了今日,就不知还有没有明日了。过了明日,又不知后日还在不在人世。”
杜甫叹息道:“也是啊!”
抓进牢里的人越来越多,监牢人满为患。杜甫官职卑微,在牢里关了几天,就被撵了出来。
秋风萧瑟,长安城中万物凋零,几座城门被严严把守,杜甫几次走到城门前去打探,想要潜出城去北行,几十个叛军军士守在门边,进出城的人都被仔细搜捡。杜甫心中明白,此刻想要出城,比登天更难。杜甫只得打消了念头,羁留在长安城中,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时日。
每日彳亍行走在城中,怀着一腔痛惜,看着这座曾经名冠天下的都城可悲地沦陷在贼寇之手。昔日繁华喧闹的西市,店铺大都关门闭户,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家还开着店门。美丽的胡姬和高鼻深目的波斯大汉都从街市上消匿了踪影,嬉戏的孩童也躲进了自家的院落,一座座里坊大门紧闭,过往的行人脚步匆匆。响着项下铃铛,昂首阔步走进城门的骆驼也绝了踪迹,来自突厥、回纥的商旅自从战乱一起,就再也不敢来到长安,古老的丝绸之路人迹稀少,弥天的黄沙吹过,掩盖了路上密集的脚印。
一阵纷沓傲慢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地皮都被踩踏得颤动。肥壮的胡儿满面油光,荷枪持戟,从宽阔的朱雀大道上走过,一群觅食的雀鸟被他们惊起,惊叫着,射向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一日,杜甫来到了曲江之滨,遥望远处崔巍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阕楼依旧高耸入云,朱红色的宫墙绵延在曲江江头。枯干的柳丝在风中有气无力的飘拂,江水汤汤地流淌,枯叶在水面上打着旋,任由江水把它们带去了远方。杜甫直直地站立在江头,千情万绪,如同曲江江水,在心头激涌: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噬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去,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望城南望城北。”
吟罢《哀江头》,杜甫潸然泪下。正欲离开,身后又是蹄声“得得”,一队胡骑驰骋而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来不及避闪,被劈头一马鞭,抽打得他滚落尘埃,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杜甫急忙过去,把少年扶了起来。少年连声道谢,眼泪难抑难止地流淌,在他涂满尘土的脸上划出两道泪痕。
杜甫抚着他的肩头,低声地说:“他们来了,记得快些躲闪!”
少年揩着泪水连连点头。他抬起泪眼,看着杜甫,颤声问道:“伯伯,请问你要用奴仆吗?”
杜甫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用不用。”
少年哀求道:“伯伯,小儿情愿卖身为奴,不要一文钱佣金,每天能让孩儿吃一顿饱饭就行了。”
杜甫叹道:“不瞒你说,在下每日也是饿着肚子。”
少年突然撩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从腰间拿起一块玉玦,举到杜甫眼前:“伯伯,不然你买下这个吧,你买了,孩儿就能吃一顿饱饭了。你不知道,孩儿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杜甫拿过那块玉玦细细一看,见它晶莹剔透,熠熠生辉,不是等闲之物。再抬头细看那个少年,少年虽然满面尘灰,但是,肌肤细腻,隆准阔额,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孩童。忍着心酸,杜甫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儿,可以告诉在下么?”
少年摇摇头,抿紧了薄薄的嘴唇。杜甫更加觉得他出身高贵,追问道:“你是宫里的人吧?”
“你不要问了。”少年话语里带了明显的哭音:“孩儿不是。”
他脸上和手上有一道一道的血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血。杜甫痛惜地拉起他的一只手来:“这是怎么了?”
少年又抹一把泪水:“伯伯,这些日子,天天都躲在荆棘丛里,这些伤,都是被荆棘划破的。”
“痛不痛?”
少年摇摇头:“不痛,伯伯,肚子饿,比伤痛更难受。”
同情痛惜他,却是无能为力,杜甫拉着少年的手,嘱咐他道:“孩子,你千万小心,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的身世。伯伯自身难保,帮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擅自珍重了。”
少年低声地说:“谢谢伯伯。”他看看四周,问道:“伯伯,你知不知道,官军什么时候才能收复长安?”
“快了,快了!”
少年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喜色:“好,就盼着他们快些回来。”
回到下处,杜甫难以入眠,挑灯研墨,写了一首《哀王孙》: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悲苦乞为奴。
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一曲吟罢,杜甫泪湿袍袖。推开房门,下弦月挂上了柳稍。他朝北拜望,祈请宣帝大振雄威,早日挥师南进,荡平妖焰,还百姓郎朗乾坤。
狱中的王维终于熬不过困苦,答应入大燕朝为官。心中愧怍难忍,把逃亡途中所写《凝碧池》时常拿出来吟诵: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