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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亨坐在车上,闭目入定,身体随着马车颠簸不停晃动。他面无表情,似乎一无所思,任凭马车把他带到天涯海角也不管不顾。
闷了一路,太子妃张良娣实在憋得难受,她伸手推推太子:“哎,难道就这么一路跟着走么?”
李亨睁开了眼睛:“不走,又待如何?”
张良提狠狠地瞪了李亨一眼:“身为七尺男儿,堂堂国之储君,就甘当马牛,愿为鱼肉,任人驱使,任人宰割?”
李亨看一眼张良娣,由胸膛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什么也没有说,又闭上了眼睛。
张良娣心中积怨甚多,顾自喋喋不休:“江山将来就是你的,被他败到了如此境地,你也忍得下去!”
李亨一言不发,双目紧闭,只有偶尔眨动一下眼皮,心中翻涌的波澜,就在这几下眨动之下,淡淡地显露出来。
夜里,在前方探路的韦见素找到了一所馆驿,请明和贵妃住了进去。杨贵妃的几个姐妹也各自有地方歇息,其余众多的皇子、公主以及随行的近臣和使节们则只有在廊下栖身。
太子李亨被安排在馆舍后面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里,一路鞍马劳顿,张良娣头一挨到枕头,立刻入了梦乡。李亨却难以合眼。路上太子妃的几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也深深地刺痛了他。他也不甘心如此这般地度过时日。可是,如何才能打破这样的境地,他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多年来,他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只怕是一言不慎,废太子李瑛的下场就近在眼前。究竟何去何从,想了无数个黑夜白昼,到头来,他还是无奈地选择了隐忍和避让。此刻,大厦将倾,国将不国,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但是,一想起父皇虽然上了年岁却依然挺拔的身姿,他就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笃笃笃”,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李亨披衣下榻,打开了房门。淡淡的月光照着宦官李辅国,他身后站了一个人,身上的铠甲在月光下闪着光亮。
李辅国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最低,几乎是耳语一样:“殿下,龙武将军陈玄礼求见。”
陈玄礼从李辅国背后闪身出来,单膝下跪,低声地说:“陈玄礼在此叩见殿下。”
龙武将军夤夜拜见,不知因为何事。李亨隐隐地感觉到,他的出现,一定与一件即将要发生的大事有关,此事于他到底是祸是福,一时难以卜算。他的心开始不安分地激烈跳动,像是一头落在陷阱里的猛兽,急于腾身而出,跃上峰岭,厉声长啸,一吐胸中块垒。
“将军请起。”
陈玄礼说:“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殿下随末将来。”
“且慢,”李辅国脱下自己的衣裳,披在了李亨身上:“殿下,千万谨慎,此时此刻,一丝疏忽大意,便万事皆休。”
李亨默默地跟在陈玄礼身后,穿过了禁军驻扎的一遍营帐,陈玄礼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大营:“殿下,请坐。”他自己则在李亨面前再次跪下:“请问殿下,信得过末将否?”
李亨说:“小王若是信不过陈将军,就不会跟你到了这里。”
“好,殿下,时机紧迫,末将有话,就此直说了。”
“陈将军请讲。”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战犯不除国无宁日!殿下,知道末将在您面前引用此话的用意么?”
李亨顿时周身都绷紧了,他咽一口吐沫,问道:“不知将军口中‘庆父’所指何人?”
“左木右易!”
李亨听了,心中一动,目光一闪,却什么也没有说。陈玄礼又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误国误民,多行不义,剪除此人,正是替天行道。”事起突然,李亨难免有些彳亍游移:“不过,陈将军,小王有一句肺腑之言,请将军明鉴:他大权在握,要除掉他,须得布置周密。草率行事,只怕是祸延你我。”
“末将与高将军已经有所计较,殿下只管放心,坐等好消息便是。”
“高将军?”
“对。”
听说有高力士从中谋划,李亨心中又是怦然一动,不过,他还是有些犹疑:“此事生死性命攸关,将军须得万般谨慎。”
“有高将军在内策应,必是万无一失。末将与高将军已经议定:如果事败,也绝不牵累到殿下。”
李亨点点头:“好!请转告二兄,你们只管放手去作,倘然有失,小王绝不独善其身!”
出长安的第三日,车队到了马嵬坡,此地距长安已经有一百余里。时过正午,人困马乏,马嵬驿地处偏僻,找不出来多少果腹的食物,明皇和杨贵妃饿着肚子,进了马嵬驿站中歇息。
右相杨国忠没有歇息,骑马在驿站外巡行,注意着驿站附近的动静。刚转过驿站的大门,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响了过来,二十多个吐蕃人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驿站门口,见杨国忠过来,二话不说,几个人一起上前,夺过了杨国忠的马缰绳。
杨国忠惊诧地问道:“你们拉下官的马做什么?”
领头的是吐蕃驻大唐的使节:“杨大人,我们一天多都没有吃一口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活活饿死在这里了。请杨大人开恩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绝不再打搅杨大人。”
杨国忠无奈地一笑:“下官自己还饿着肚皮,哪里有东西给你们。”他抬手指向在驿站外警卫的一队禁军:“他们要打仗,要走路,要保卫我们的安全,可是,他们跟你们一样,一天多时间没有吃过一口食物。还有圣上和贵妃娘娘,此刻,还不是一样地在忍饥挨饿。”
“杨大人手眼通天,我们都亲眼看见的,就在前几天,你还弄到了胡饼和麦饭,给皇亲们食用。”
杨国忠耐心地说:“那是在咸阳,附近还能找到百姓,拿钱,就能买到东西。可是,现在,我们是在马嵬驿,你们自己看看,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几个人?现在,手上就是有金山银海,有钱也难买得到可以充饥的食物。你们懂不懂?!”
“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饥饿难忍,我们是使节,你们必须要保护好我们的安全,安排好我们的生活!”
“你们是使节,就要遵从大唐法度,不能无理取闹。”
“大唐?长安都丢了,哪里还有什么大唐法度!不给我们东西吃,今天我们绝不让你走路。”
二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围住杨国忠,扯衣襟拉袍袖,不放他离开。杨国忠难以脱身,抬头看见一队禁军从馆驿前过来,张口要喊,却被队伍中一名果毅抢了先,震耳欲聋地喊了起来:“弟兄们,快看,奸相杨国忠那那里勾结胡虏,妄图绑架圣上,大家速速动手,将他拿下!”
“你们错了!本官没有勾结胡虏,是他们与本相纠缠不清,非要本相拿东西给他们充饥!”杨国忠红了脸,大声为自己辩解。
军士们充耳不闻,执着雪亮的兵器冲了过来,那名果毅跑在最前面,一面奔跑一面大声呼喊:弟兄们,不要放走了奸相杨国忠!
杨国忠见势不妙,拨马便走,不想,迎头撞见了骑在马上的陈玄礼。陈玄礼一脸杀气,拍马直冲杨国忠而来。杨国忠以为遇见了救星,急忙对陈玄礼说:“陈将军,你的部属误会了下官,是吐蕃人无理取闹,纠缠下官,你的部下却口口声声说下官与吐蕃人勾结绑架圣上,真是天大的误会,你快快喝止他们。”
陈玄礼冷冷一笑,拔剑在手,以剑锋指着杨国忠,破口大骂道:“奸贼,哪里走,末将亲眼所见,你与胡虏言来语去,分明是在勾结串通,要加害圣上!今天,决然饶不过你!快快下马受死!”
杨国忠情知不好,掉头鞭马逃往西门。奔逃中,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射中了他的坐骑的马鞍,乘马马失前蹄,把杨国忠甩下了马鞍,摔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要跑。追赶上来的禁军兵士一刀将他砍翻,杨国忠卧地不动了,众人纷纷挥刀一阵乱砍,把杨国忠的尸首大卸八块,头颅也被一个士兵一刀砍了下来,挑在枪尖上,高高地竖在驿站门外。
御史大夫魏方进见到驿站门口高悬的杨国忠的头颅,不由气得毛发竖起,指着军士们破口大骂:“尔等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杀了当朝宰相,还不退出去,惊了圣驾,你等吃罪不起!”
话音刚落,一个杀红了眼的禁军军士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魏方进的头,魏方进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阶下,犹自圆睁双目,恨恨地看着纷纷踏踏地涌到驿站门前的禁军兵将。
此时,马嵬驿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数百名禁军在城内城外横冲直撞,到处搜查,要把杨家的人统统斩草除根。他们先后杀了韩国夫人、秦国夫人,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等人,又聚集拢来,围住了明皇和杨贵妃歇息的驿站。
左相韦见素听见外面一遍纷乱,走出门来察看究竟,刚走到门口,一顿马鞭劈头盖脸地落到了身上,打得韦见素头破血流,站立不稳。这时,有人认出了他,高声喊道:不要伤了韦相公!韦见素才免了一场血肉之苦。
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夫人裴柔住在一起,听见城内杀声四起,街市上人声纷纭,说是杀了奸相杨国忠和杨家人。两个人心慌意乱,急忙带了各自的儿子,仓皇逃出了马嵬驿,到了陈仓县。
两位夫人和两个孩童慌不择路,连奔带跑,逃进了一遍竹林。不想裴柔被一根竹桩刺破了右脚。血流如注,实在不能行走了。她哭着对虢国夫人说:“夫人,你杀了妾身吧!”
“不,我们一起走,为了儿子,我们也要逃出去。”
“可是,妾身一步也走不动了,带妾身同行,反倒要拖累你们。”
裴柔的儿子杨晞抱着裴柔痛哭不已:“母亲,孩儿不离开你,孩儿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能走路,孩儿就背着你走。”
裴柔抚着杨晞的头,心如刀绞:“孩儿,母亲实实走不动了,你跟着姑母,快快逃命去吧。”
“孩儿不走,孩儿要与母亲在一起!”
裴柔肝肠寸断,挣扎起来,跪在了虢国夫人面前:“夫人,杨钊已经没命了,杨暄可能也随他父亲一路去了,杨家只有杨晞这点骨血,求夫人看在他父亲面上,带他逃一条活命吧。”
虢国夫人忍不住泪下如雨,与裴柔抱在一起:“好妹妹,我一个妇道,带了两个幼童,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不如我们两个一起死了,剩下杨晞和裴徽两个孩儿,也许能得他们怜悯,给两个孩儿留条活命。”
“夫人言之有理,以你我二人性命,换得两个孩儿平安,虽死而无憾!夫人,请让妾身先走一步。”
虢国夫人流着眼泪,拔出了身上长剑:“带着防身的剑,却不料有这样的用场!”
裴柔含笑道:“夫人,来呀!”
虢国夫人闭上眼睛,一剑刺死了裴柔,甩开哭喊不已的杨晞和裴徽,她把剑身一横,从颈项前一拉而过。顿时鲜血飞溅。
两个孩子拼命哭喊,被带人四处搜查的陈仓县令薛景仙手下官吏听见,把他们和虢国夫人一起押送到了县衙。虢国夫人尚未咽气,她断断续续地对薛景仙说:“妾身便是虢国夫人,今以死谢天下,求大人留下两个孩子活命,妾身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虢国夫人被押进大牢,几天之后,因血凝封喉亡故。薛景仙杀了裴徽和杨晞,把他们四人一起埋在了陈仓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