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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临潼半月有余,安禄山一直没有见到杨国忠的面。也不知道杨国忠是不是在刻意回避。安禄山自然也不愿意与他碰面,话不投机半句多,在杨国忠面前,安禄山半句话都不想与他交谈。
适逢上元节,温泉宫里张灯结彩,挂着冰雪的树枝上都悬挂上了大大小小的红色灯笼,入夜,一个个灯笼发出夺目的红光,映着夜色,熠熠生辉,十分喜庆。骊山上下,一遍灯火辉煌,悦耳的乐声,绕着大大小小的宫殿,在夜色中飞扬。
当晚,明皇大宴群臣,右相杨国忠与太子李亨代明皇向官员们敬酒,每张桌子都要走到。安禄山看见他们过来,示意李猪儿扶他离开,李猪儿刚刚搀起了安禄山,却被杨国忠看见了,他拿着酒杯,脸上挂笑,快步走了过来:“安将军,且留步。太子殿下要给过来你敬酒。此刻离席,甚是不恭哦。”
安禄山只好站住了。杨国忠笑嘻嘻地说:“听说安将军来了温泉宫,一直想前去拜望,只因事务繁忙,拖延至今未去,请安将军勿要怪罪下官。”
安禄山笑道:“右相日理万机,夜以继日,安某既不敢上门打搅,也不敢劳烦右相登门看望。”
“安将军国之栋梁,圣上爱重非常。下官礼数不周,特此向安将军请罪。”
“岂敢,岂敢!”
这时,皇太子李亨也走了过来,与安禄山对饮了一杯:“安将军辛苦了,这一杯是代父皇敬你的。”
安禄山一饮而尽,李亨又亲手为他满满斟上:“这一杯,是小王敬安将军的,安将军镇守北疆,夷族轻易不敢犯境,安将军不愧我大唐柱石之臣。”
安禄山又一口喝干:“谢谢圣上,谢谢殿下。”
杨国忠拿过酒瓶,要给安禄山满上:“安将军,喝了圣上的,喝了殿下的,现在,该喝下官敬的了吧?”
安禄山笑着,与杨国忠也对饮了一杯:“谢谢右相的酒。”
“安将军豪爽!下官一向敬重将军,明日,下官必定到将军住处拜访。”
安禄山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安某一介武夫,怎能劳动杨右相登门拜访。”
杨国忠笑眯了眼睛:“下官说了要去,就一定要去,不但是为了结交安将军,还有一件公事要当面询问安将军。”
安禄山只得答应了下来:“如此,安某明日恭候右相光临。”
第二天,杨国忠果然带了礼品登门。安禄山设了酒宴款待。席间,互诉倾慕之情,宾主之间一团和气。酒过三巡,杨国忠的话锋却陡然一转:“下官闻听安将军在范阳郡以东修建了一座雄武城,规模宏大,专为储存武器粮秣所用。不知安将军手中到底有多少储存,多得需要专门修建一座城池来收纳。请安将军如实告知,下官也好心中有数。”
安禄山当即变了脸色:“右相此话是何用意?”
杨国忠笑嘻嘻地说:“下官已经言明,为的是心中有数,如果今后南北节镇需用武器粮草,中书省也好视当地库存而定出配给。下官也并不是只问了安将军所辖节镇,其余各节镇也同样要向朝廷说明武器粮秣库存量。”
安禄山沉着脸说:“安某只管节镇军务,其他的,一概不知!”
杨国忠一点也不动怒,依然挂着笑说:“未必吧?安将军兼任河北处置使,地方官员的选拔任用全在将军一句话。下官听说,近两年,河北一带的贤士能人都进了将军幕府,将军身边可以说是人才济济呀!”
“他们自己要来,安某也不能把他们拒之于门外吧。”
“能人纷至沓来,正说明将军在三镇有极大感召力啊。安将军,一人节制三镇,不可能对手中有多少兵器粮草一无所知,还是烦请将军告知在下,此为下官职分之内的事情,请安将军不要为难下官才是。”
安禄山瞥一眼杨国忠,转过头去,看样子是抵死不肯交底。杨国忠还是堆了一脸笑容,说道:“如果将军实在不知,下官可派专人前往清查,查清库存,今后安将军也好得知详情,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有多少物品。如果与契丹交战,也好物尽所用,免得还要千里迢迢从西都运往范阳,靡费人力物力不说,时间耽搁得久了,只怕贻误了战机,让契丹人钻了空子。”
安禄山咬紧了牙关,难以按捺心中怒火,他强力睁大深陷在肉里的眼睛,逼视着杨国忠:“杨右相,你不要欺人太甚!”
“呵呵,”杨国忠露齿一笑:“看来安将军是把雄武城里的兵器粮草都看成是自己一家所有了,因而才不肯向朝廷陈明。下官斗胆奉劝安将军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不要觉得自己实力坐大,就一家独尊不听朝廷调度!如果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更是自寻死路了。”
“你——!”安禄山气得身上的肥肉乱颤:“右相,请你当着安某的面说清楚,谁人有非分之想?!”
杨国忠皮笑肉不笑地说:“谁人有非分之想,自己心头明白。安将军既然没有,就用不着如此气急败坏。”他一拱手道:“安将军安坐,下官告辞了。”
安禄山心头有鬼,被杨国忠一席话说得寝食难安。一夜几乎没有合眼,天刚放亮,他就叫李猪儿和两个随侍掺扶,到飞霜殿去面见明皇。明皇和贵妃尚自还高卧不起,听说安禄山有要事面陈,明皇才急匆匆地起身,出来见安禄山。
听见靴声笃笃,安禄山立刻命李猪儿扶他跪下。明皇从内殿出来,一眼看见安禄山撅着巨大的屁股趴在地上,不由得大惊失色:“爱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安禄山却伏地不起:“微臣不敢起来,微臣只求陛下救微臣一命。”
“爱卿勿忧,有朕在,哪个敢加害于你?!”明皇过去虚扶了安禄山一把:“爱卿起来说话。”
安禄山不肯起身,伏在地上“呜呜噜噜”地说:“陛下答应了救微臣一命,微臣才敢起来。”
明皇笑道:“怨不得你母妃要给你洗三,原来果然还是个孩童。朕答应你,快起来吧,起来你我君臣好生说话。”
安禄山这才由着李猪儿和随侍们搀起,坐到了明皇榻前。明皇也在榻上安坐,带笑不笑地问道:“我朝我代,哪个敢于取了爱卿项上人头?朕不相信,竟有这样的人,除非他是长了包天的胆子。”
安禄山一副委屈的样子,揩着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说:“微臣斗胆启奏陛下,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杨右相。”
“杨国忠?”
“正是。”
明皇心头有数,其实安禄山一说有人要加害于他,明皇第一个就想到了杨国忠身上,只是故作懵懂:“他要杀爱卿?”
安禄山点点头。
“他敢杀爱卿?”
安禄山又点点头。
“哈哈哈哈——,”明皇敞声一阵大笑:“荒唐,荒谬!朕不相信,爱卿,他当他的右相,你当你的节度使,他为了何事要杀你?”
安禄山抽泣着说:“微臣是个外族,一个汉字都不认得,却蒙圣上宠信,数度越级擢升。杨国忠大概是怕微臣今后官职在他之上,因此才对微臣起了杀心。”
“他明说要杀了你?”
“这倒不曾。”
“是你自己猜的?”
安禄山说:“虽是猜度,却是有凭有据。”
“对朕说说你的凭据。”
安禄山吸吸鼻子,瞥一眼明皇:“其实陛下心中比微臣更清楚。”
明皇不禁笑了:“听爱卿话里的意思,有另一层意思。莫非是说朕与杨右相合谋,要杀了爱卿?”
安禄山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微臣话里没有那个意思。”
“那安爱卿又是怎么一个意思?”
“微臣是说,杨右相一定时常在陛下面前诋毁微臣,诬蔑微臣。说微臣暗里坐大势力,对朝廷怀有贰心,对陛下怀有不轨之心。”
明皇敛起笑容,看定了安禄山,淡淡地问道:“安爱卿,扪心自问,你自忖一下,对朕,对朝廷,你究竟有无贰心?”
安禄山慌了,以为明皇也对自己起了疑心,赶快连声辩白:“天日可鉴,微臣对陛下只有一遍忠心,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来不敢怀有贰心。”
“此话爱卿当着朕的面说过多次了,朕也已经记不清你说的次数了,是不是真心话,也只有天日可鉴了!”
安禄山一愣,随即以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敏捷忽地起身,也不用李猪儿搀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若是不信微臣的话,微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微臣现在就去杨右相面前自首,请他立即诛杀微臣,微臣情愿赴死。只是陛下对微臣也不相信,微臣死了也不甘心!”
明皇一见,来不及穿靴,穿着袜子下了木榻,疾步走到安禄山面前,伸手要拉他起来:“快快请起!爱卿,朕不过说了几句笑话,你就当了真?!”
安禄山哭哭啼啼,鼻涕眼泪又糊了一脸:“陛下信不过微臣,微臣还不如就此死在陛下面前。”
安禄山体重如牛,几个人拉拉扯扯,都把他扶不起来。明皇急了,说道:“安爱卿,你简直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孩童!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数?朕如果信不过你,会把几十万精兵放心大胆地交到你手上么!朕如果信不过你,会把抗御契丹的三镇一并交到你手上么!”
安禄山这才不再挣扎,高力士、李猪儿和几个侍从合力把他扶起来坐下。看他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水,黑亮亮泛着油光。明皇看了,由不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言不合就又哭又闹,安爱卿啊,你真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童了。”
安禄山带了几分天真稚气,吸一吸鼻涕,说道:“陛下,只要是到了你的面前,微臣就自觉是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孩童了。”
明皇一脸怜悯地看着安禄山:“你在边关为国建功,几年来出生入死,为朕平复了契丹之乱。朕一直以为亏待了你,今天,你又当面说朕信不过你。为了证明朕对你深信无疑,朕就委你为左仆射。这下,看你这个稚龄孩童还有何话说。”
左仆射掌管尚书省,与杨国忠不说平起平坐,至少也相差无几。安禄山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在明皇面前:“微臣谢主隆恩!”
“爱卿,朕有一句话请你牢记:朕信你,如信朕自己。从今后万勿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才是。一心一意为朕把好北疆,镇守好三镇,朕自然时刻把你放在心上。不管是谁人到朕面前来说你的不是,朕连一个字也不信他!”
“微臣谨记陛下良言。”
仗着明皇对他信任日增,安禄山又屡屡在明皇面前讨要官职,刚刚当了左仆射,安禄山还不满足,又相继向明皇要了闲厩使、陇右群牧等使职,明皇都一一地应允了他。安禄山越发地膨胀起来,又出面为吉温要官要职。上疏明皇,请求任命吉温为武部侍郎兼中丞,协助他署理事务。明皇毫不延宕,立即就命吏部把任命办了下来。
三月一日,安禄山离京返回范阳。出了潼关,一行人昼夜赶路,人不下马马不卸鞍,一天之中要赶三、四百里路。
李猪儿问安禄山:“将军,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一天跑三、四百里。是怕圣上派人追我们回去,不让我们回范阳么?”
安禄山肥胖的身体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他说:“小子,你舍不得温泉宫,舍不得长安城吗?”
李猪儿老实地回答:“当然是舍不得,将军你难道就舍得离开长安?回到范阳,一天到晚风沙满天,刮得眼睛都睁不开,吃饭也是合着沙子下咽,半口饭半口沙。在长安,天天好酒好菜好羹汤,在范阳,做梦都吃不到嘴里。”
“长安好地方啊,安某比你更舍不得。”安禄山长吁一口气:“实话告诉你小子,如今我们匆匆忙忙离开,是为了有朝一日再大摇大摆地回到长安城去。要是下一回再到了长安,我们这些人就不走了,长安城就是我们的了,大明宫、兴庆宫、太极宫随我们选,想住哪里就住那里!”
李猪儿追着问道:“将军,那究竟要等到啥时候,我们才能大摇大摆地回长安去呢?”
安禄山有了些睡意,双目半闭,低声地回答道:“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