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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节,暑气渐渐逼了上来。正午,阳光灼灼,从头顶上直泻下来,火辣辣地灼人。天空碧蓝,不见一朵云彩。
内侍高晋把明皇批过的呈文抱了过来,放到高力士案上:“大将军,这些圣上都看过了,说是就按你的意思办。”
“知道了,你回去吧。”
高晋刚走了两步,又被高力士喊住了:“且慢,老夫问你几句话。”
“是。”高晋转回,拱手而立:“大将军请讲。”
“圣上午膳进得怎么样?”
“只吃了一碗米粥。”
“怎么只进了这么一点?想必你们伺候得差了!”
“奴才再三地劝说,圣上他也不肯再进了。想来是天气热了,圣上不耐暑热,胃口自然就差了。”
“胡说八道,这才几月?!还没有入伏,怎么就不耐暑热了!”
“要不然大将军明日亲自去伺候圣上进膳,他听你的,你说一句,比奴才们说一百句都有用。”
高力士不说话了,过了一阵,他说:“你去吧。”
高晋深施一礼,退着走了。
暮色四合,太阳收起了光线,在皇城中四下氤氲的热气渐渐散去,天街上,嫔妃们带着宫娥彩女们出来散步,到处莺声燕语,环佩叮当,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内廷也渐渐地有了活气。
高力士脚步匆匆,走进了飞霞殿。一个小太监正在前殿焚香,高力士问他:“陛下此刻在哪里?”
“陛下在后殿。”
后殿里,弥散着熏香的香味,十几个宫女内侍悄悄地站在殿角,一个个站得直挺挺地,如同泥塑木雕一样。明皇身穿玄色长袍,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放了一个琵琶,他呆呆地凝视着那柄琵琶,似乎正默默地把无限心事向琵琶倾诉。高力士不敢打搅他,放轻脚步,走到了榻前,一声不响地拱手而立。
明皇一抬头,看见了高力士:“你来了?”
“几天不见陛下,老奴思念不已,特来看望。”
明皇指指琵琶:“还认得这柄琵琶么,这是先皇用过的。”
“老奴知道。陛下又想先皇了?”
“是啊,看见它,就像是看见了父皇。”
“陛下心里烦闷了?”
明皇摇摇头:“有甚烦闷,不过是思念父皇而已。”他叹气道:“父皇去了,朕的兄弟们也先后舍朕而去,朕孤零零地,一人留在这尘世上,虽然嫔妃成群,可是,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出来,无趣,无趣啊!虽然身为万乘之君,实则还不如一个儿孙绕膝的田舍翁。”
高力士试探着问道:“陛下怎么突发此论,是不是——是不是有点想念一个人了?”
明皇目视高力士,问道:“你说,是哪一个人?”
“此人貌比天仙,甚解人意,又知晓音律,能歌善舞。先前曾寸步不离地伴随在陛下左右——”
明皇摇头,打断了高力士的话:“你不要说她了,朕不想听。”
高力士笑道:“好好,老奴不在陛下面前说那个人了。陛下,今年天气热得突兀,龙体恐欠安康,陛下要调理好自家心绪,不要烦闷,不要忧思。方能平安无虞地渡过这漫漫炎夏。”
“朕难道烦闷忧思了?”
“老奴没有说陛下烦闷忧思,老奴是请陛下不要烦闷忧思。”
明皇摇摇头:“好无道理!请朕不要烦闷,朕就不烦闷了?请朕勿要忧思,朕就不忧思了?”
高力士躬身道:“陛下,人说乐而忘忧,只要是高兴了,忧思烦闷自然回避三舍。来的时候,老奴遇见了雷海清,他说,乐坊排了几支新曲,想请陛下聆听。不知陛下有意否?”
“新曲?”
“是啊。陛下如果愿意聆听,老奴这就着人去召雷海清和乐工们来飞霞殿。”
明皇想了想:“召他们过来,兴师动众的,不如我们去梨园,朕也正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遵命。”
明皇在殿前上了步辇,几十个人簇拥着,一径去了梨园。早有内侍前去宣旨,雷海清带了几十个乐工在梨园前跪迎。
下了步辇,高力士搀扶明皇走进了梨园,梨树枝叶繁茂,小小的梨子藏身在枝叶之中,露出半个脸来,像是顽皮的孩童在玩“捉猫猫”的游戏。明皇边走边看:“这梨树挂果好像不如往年多啊,朕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出几个来。”
雷海清随侍在侧:“陛下,今年挂果还是不少的,您看,那几枝上果实累累,枝头都压弯了。”
明皇仔细看了一阵:“果然挂得多。看来,是朕老眼昏花,竟然没有看得出来。唉,朕当年箭术也称得上百步穿杨,射猎时,一开弓,猎物就应声而倒。如今,那么大的果子竟然都看不清楚了,老了,老了,实实地老了!”
“陛下正当盛年,看陛下声音朗朗,健步如飞,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老态!”
高力士也说:“陛下龙体康健,是社稷之福,是黎民之幸。我等唯有好生侍奉,惟愿陛下万寿无疆,大唐江山永固!”
明皇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朕也惟愿长生不老,活个千年万年。就是不知道苍天遂不遂朕的心愿。”
“陛下得天心顺民意,苍天定然护佑陛下。”
走到了歌榭前,明皇突然敛起了笑容,也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歌榭。眼前,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若有若无地晃动。几年前,就是在这里,他见到了翩翩起舞的杨玉娘,玉娘躲在这里编《霓裳羽衣曲》,飘然的舞姿犹如仙女下凡,此刻,她在做什么,是默然垂泪还是低声抽泣?对她的处置是不是有些过份?转念一想,若不如此处置,万一她真的有非分之想,大唐再出一个大周朝,那时悔之晚矣。他无声地叹息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一眼空落寂静的歌榭了。
想到了大周朝,明皇那一丝怜悯之心也就随风飘散,楚楚可怜的杨玉环也暂时地离开了他的心怀。他转过身来,对雷海清说:“你不是请朕来听新曲的吗,怎么还不献上?”
“是,请陛下安坐,我等马上献上新曲。”
乐工鱼贯上了歌榭,各自调试好手中乐器。只听得碰铃轻轻响了两声,顿时,乐声大作,琵琶叮咚,羯鼓奏鸣,长笛悠扬,一队舞女飘然地上了歌榭,舞衣上镶嵌的宝石珠玉在明朗的月光下闪闪烁烁熠熠生辉,她们穿梭交叉,不停地变幻队形,领舞的舞女放开了歌喉,且舞且唱:
“月明兮明月,
飘飘兮欲仙。
仙归兮何处?
澄澄兮长空。”
雷海清凑到明皇耳边说:“陛下,曲子是小可谱的,名唤《月下飞仙》,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明皇专注地听着:“唔,怨不得你要让朕夜里来听,也只有夜里来听,而且是在皓月当空时听,方才能入意境。”
“陛下言之有理。”
明皇又侧耳细听:“笛音有些飘忽。”
“陛下圣明,吹玉笛的乐工确实是有些笨拙。说了他好几回,依旧改不过来,有辱圣听了。”
明皇突然想起了那个纯净如三春桂子的涵春,不由得问出了声来:“要是涵春还在,她来吹奏,月夜就更见沉静,仙女就更见飘然。”
“是,奴才也是这么想的。”
想起了温香软玉在怀中羞怯低语的涵春,明皇一时百感交集,由不得低声发问:“她如今在哪里?”
雷海清说:“回了家乡,听说嫁了一个富甲一方的乡绅,夫妻恩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明皇点点头,低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由此而及彼,想到涵春,就想起了因为涵春第一次被逐出宫的贵妃,明皇心情更加沉郁,闷着头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高力士招过了高晋,在他耳边耳语一阵,高晋点头,转身跑走了,一会儿工夫,他又跑了回来,身后跟着李龟年。待乐曲终止,李龟年走到明皇面前跪下,笑嘻嘻地说:“李龟年见过陛下。”
见到李龟年,明皇微微地笑了:“你怎么这时才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朕已经听罢了雷海清的新曲,就要起驾回寝殿了。”
李龟年跪在地上说:“请陛下暂且留步,李龟年有一段戏谑之乐,愿在此献上,以博得君王一笑。”
“好,朕看看你的戏谑之乐,看你能不能让朕破颜一笑。”
“遵命。”
李龟年疾步上了歌榭,突然一转身,变了一副嘴脸,只见他两手捧着肚子,两腿叉开,一摇一摆,一面走,一面沉重地喘息,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动。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他是在模仿哪个人,笑声轰然而起,明皇也舒开眉头,“呵呵”地乐了。
歌榭上已经放上了一个木榻,李龟年走到榻前,费力地爬上去,然后,气喘如牛地端坐。一个乐工上了歌榭,走到榻前,对李龟年施礼。李龟年如牛一般地喘息,一边问道:“你从长安回来了?”
乐工回答:“回来了。”
“见到十郎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大夫镇守节镇,调度有方,不愧是朝廷柱石。”
李龟年一听,爬下木榻,拍手笑着又蹦又跳:“好好,好!十郎他夸奖本官了!十郎他夸奖本官了。”
台下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李龟年一点也不笑,又爬上木榻坐好。这时,又一个乐工上来,李龟年问他:“你也回来了?”
“回来了。”
“见了十郎没有?”
“见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情请大夫一定要好生查问一下,免得出了错失,乱了朝廷大局,大夫也难免失察之责。”
“完了完了!”李龟年两只手撑在身后,低眉丧眼垂头丧气地说:“哎呀哎呀,十郎他不高兴下官了,这回下官死定了!死定了!”
安禄山俱怕李林甫,朝中几乎是尽人皆知。李龟年模仿安禄山的神态语气维妙维肖,令人捧腹。明皇以一指指点着李龟年,笑得说不出话来。一旁侍立的高力士见明皇乐不可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