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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长安,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寒地冻,冬云沉沉,凛冽的寒风掠过疏林,发出阵阵啸声。
东宫内,几座大殿上堆满了积雪,一张张破旧的帘帷在风中飘摇。庭院中的大树上,偶尔有几只寒鸦飞来,“呱呱呱呱”地向天聒噪一阵,似乎在七嘴八舌地诅咒着寒冷的天气。然后,又振翅飞去,蹬落了枯枝上的积雪,飘飘地落下。鸦群飞远了,那积雪还在幽幽地飘落,落在殿后的幽径上,渐渐地化成了水。
自韦妃去后,太子李亨更加深居简出,除了父皇召见,或是不能缺席的朝节日大典外,他都留在东宫内,看书习字,不和任何人交往。
“殿下----”
有人在书房门外轻轻敲门。李亨听出来是心腹之交刑部侍郎李縭的声气,连忙起身去开了门。见到至交,李亨心情大好,开了门,李缡尚未开口,他先开了几句玩笑:“今日大雪初霁,你就上门来了,是来讨酒吃的吧?来得正好,小王有一坛终南山玉泉峰泉水酿的酒,藏了好几年也舍不得吃,既然你来了,就挖出来你我享用了罢。”
李縭闪身进来,掩上门后,低声地说:“殿下,下官不是来讨酒吃,有件事情,须早作提防。”
李亨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什么事情?”
“下官接手一个诉状,是王府中杜良娣的姐丈柳勣递的,下官还没有见到状纸,就被许尚书直接交到了李右相手里。”
李亨听说,稍稍地放下心来:“那柳勣狂放不羁,恃宠傲物,虽是杜良娣的姐丈,但小王与他并无多的来往,他告状,不会与小王有什么相干,随他告去罢,小王需不着提防他什么。”
“殿下!”李縭趋前一步,焦急地说:“殿下,据微臣所知,他向刑部举发,口口声声说杜良娣的父亲柳有邻自言有占星成谶之能,与东宫交结往来,背后诅咒圣上!”
“啊!”李亨大吃一惊,手上拿着的一本书应声落下,掉到了火炉里,顿时,烈焰腾空而起,书被火焰吞噬。李縭眼明手快,把书从火中抓了出来,但已烧去了大半。
李亨颓然坐下,恨声说道:“这个柳勣,混账之极,可恨至极!”
李縭说:“殿下,下官急着来见你,是为了让殿下早作安排。”
李亨想了一阵:“李大人,那李林甫老奸巨猾,现在就有所动作,他必然要疑心到你身上,只有暂且不动,看他如何行事再说。”
“好,那下官就告辞了。有什么风声,下官即刻来向殿下禀报。”
“多谢李大人。”
李縭走后,李亨坐立不安,命宦官李辅国去把杜良娣叫到书房来。李辅国去了,一会儿,扶着杜良娣来了。杜良娣二十余岁,品貌中上,但为人贤淑,行事规矩,深得李亨喜爱。进来后看见李亨脸色,猜到他心中不悦,杜良娣小心翼翼,行了礼后,把地上的灰烬用手捡了,放进畚箕里。
李亨说:“你且坐下,有话问你。”
杜良娣捏手捏脚地坐到了绣墩上,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李亨,等他发话。李亨拨弄着炉中炭火,问道:“你二姐十天前来看你,来时脸上有泪痕,她为什么哭,和你说了么?”
杜良娣细声细气地说:“二姐是为了姐丈与父亲吵闹,闹得家宅不宁,她又不能劝和,因此来找妾身诉苦。”
“他们为什么吵闹?”
“只是因为姐丈与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交往甚密,父亲劝姐丈不要与他们过分亲近,恐日后于己不利。姐丈说父亲迂腐不堪,一世只有沦为人下。父亲怒了,大骂了姐丈,姐丈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还迁怒到二姐头上。回到家里,就摔东西,还声言今生与父亲誓不两立。”
“只为这点小事?”
“正是。”
李亨点点头:“好,你去吧,此事再也不要与他人说起。”
“妾身明白。”
不几日,李林甫下令命有司对杜有邻和柳勣勘讯。柳勣这时才知道事情闹大了,急忙折辩说不过是因与岳父有口齿之争,赌一时之气,才写了状纸告发杜有邻。诉状中所言皆是无谓之语,只为了与岳丈争吵,一时动气,编造了些不实之言报复岳丈杜有邻。
有司官员将柳勣供述禀报李林甫。李林甫说:“此事非同小可!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那杜有邻乃是赞善大夫,位列东宫之属。柳勣是杜有邻女婿,女婿举发丈人,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敢有此举?不可轻信他翻供之说,严加鞫讯,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况且,杜有邻还曾毁谤圣躬,有无巫蛊之事也未可知,绝不能轻轻放过了他,牵连到谁人就追比谁人,天网恢恢,一个也漏他不过。”
嘴上振振有词地说着,李林甫心中喜极幸极。韦坚之案未能扳倒太子,十分不甘心,殊不知一年之内机会又到了眼前。这一次不好生利用,只怕今后再也没有了可能。他命心腹之人暗夜进入刑部大牢,买通狱卒,到牢房里见了柳勣,许他不死,叫他在堂上招供是受东宫之惑。柳勣求生心切,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而后,李林甫又令审理案件的官员把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和淄州太守裴敦复等人俱牵连进来,案子越审越大,朝野一遍哗然。无形之中,李亨的东宫之位已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明皇得知,颇费了一番思量。大唐历代因为立嗣引得政局动荡,民心不安,他深以为戒。动太子,则伤国本。杜有邻一案,虽然有人攀扯太子,但是,太子为人谨慎小心,应该不会参杂其中。
明皇命京兆府与御史台会同审理此案。几番勘问下来,证明此案与太子并无多大干系。明皇心中甚为宽慰。加之高力士频频在他耳边说:太子仁孝而重义,对圣上尊崇有加,毫无悖逆不从。明皇也就信而无疑。
太子无错,明皇却不想饶过了杜有邻和柳勣。区区家事,斗口几句,竟然搅动得朝堂不宁,此风若再兴起,大唐永无宁日。为了儆效尤,明皇下旨将杜有邻和柳勣杖责示惩。
李林甫却不想留下活口,命人买通了行刑的牢子。几十板打下来,杜有邻没了气息。那柳勣还剩一口气,喘息一阵,从淌血的口中吐出几个字来:好恨-----,好悔-----!
虽然又是有惊无险,李亨却忧心忡忡不能排解。父皇那几日频频宣召官员询问案情,却没有遣人到东宫来问过他一声。猜忌之心是否并未消解?李亨越思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夜夜不能安寐,常常中夜被噩梦惊醒,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父皇威严的脸。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思来想去,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不忍痛割爱,难以使父皇对自己彻底地心安。
李亨对杜良娣一向珍爱。父亲受难,杜良娣虽然哀痛难忍,但一直竭力隐忍,在李亨面前,从未开口央求李亨去拯救父亲。杜有邻惨死之后,杜良娣哭晕过去,醒来后,依旧默默伺奉李亨,没有半句怨言。要废她良娣之位,李亨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有唤来了太监李辅国:“你去替小王办一件事情吧。”
“殿下请吩咐。”
“你去杜良娣那里,传小王的话,就说-----,就说,这东宫里,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还是-----,还是走了吧。”
“奴才领旨。”
不知李辅国是怎么对杜良娣说的,第二天,杜良娣背了一个小行囊,随着李辅国出了东宫。李亨不忍相见,躲在房里闷坐。听见脚步声,他实在忍不住,跨到窗前,从窗扉间看出去。那杜良娣一身素服,低头敛眉,默默地走。行至门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向着李亨所在的大殿,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李辅国搀扶起她,她脚步蹒跚地走出了东宫。李亨心如刀割,禁不住捶胸顿足痛哭出声:身为太子,连自己的岳丈都救不了,连自己的挚爱良娣也被迫逐出门去,万般苦痛,他垂泪跪下,对着良娣离去的方向,深深地磕头。
第二天,大雪纷飞,雪花丢棉扯絮,漫天飞舞。早上起来一看,眼前是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李亨独自一人站在一株梅花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李辅国踏着积雪过去,给他披上了一件狐皮长裘:“殿下,风寒,进去吧。”
李亨呆呆地看着飞舞的雪花:“良娣她怎么办,已是家破人亡,死的死了,流放的流放,除了小王这里,已无所倚靠,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她去哪里存身,她去哪里度日?!”
李辅国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耳语一般地说:“殿下勿虑,老奴已经为杜良娣安排了一个安身之所。”
李亨“忽”地转过身来:“真的?!”
“老奴知道殿下虽然让良娣离开,内心却是十分不舍。因此,老奴自作主张,把良娣安置到了一个亲戚家里,亲戚答应了老奴,一定好生对待良娣,不会亏待了她。”
李亨的顿时眼里蓄满了泪水:“谢谢你了,李公公。”
“殿下,些须小事,举手之劳,不用谢得。”
“小王没有想到的,你替小王想到了,你就是小王的大恩人,小王日后一定要好生报答你。”
“殿下,老奴别无他想,只盼着殿下平安无虞,日后能顺利承继大统。。”
李亨捶着胸膛,长声叹道:“但愿如此!唉-----,小王活得——,还不如一介田舍郎!”
“殿下,万勿如此说,圣上对你还是宽厚,尽管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加害殿下,三番两次,圣上并没有为难殿下。”
“小王也不知道,他们要把小王逼到哪一步才肯善罢甘休!”
“殿下只做不知,看他猖獗到何日。等到承继大统,再作道理,新账老账,一起清算!”
李亨抿紧嘴唇,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冬去春来,万象更新。上元节,明皇大宴群臣。太子李亨也进宫觐见。跪拜之后,明皇久久目视李亨,似乎有些认不得他了。
李亨也有些奇怪,自顾一番,没有出格的地方,再看明皇,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似乎有些怜悯之意,缓缓地开口说道:“太子,你怎么两鬓都白了?头发也脱落不少,头顶都能看见头皮了。朕记得,你今年才不过四十余岁。是病了么?”
“谢父皇垂问,儿臣不曾有病。”
“气色也不好看,真的没有不适吗?”
“没有,托父皇的福,儿臣没有不适。”
明皇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他心知肚明,太子憔悴苍老,无非是心病所致,短短一年之内,险些与两件大案脱不了干系。身边的太子妃,还有一位良娣都被废为了庶人,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一步错舛而万劫不复。身处此种境地,难怪得他形容枯槁,面色苍峻。明皇暗自叹息心生怜悯,面色和悦地说:“你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要擅自珍惜自家身体,不要过分劳心劳力,如果因为身体孱弱不能担当国是,则有负于天下,有负于皇父。”
一腔苦水搅得翻肠倒肚,李亨眼里几要滴下泪来,他竭力忍住,慢慢跪下,说:“皇儿谢父皇关爱,皇儿愿父皇万寿无疆。”
“今夜饮宴,你就不要代朕为百官敬酒了,让璘王他们去,你就坐在朕的身边,陪着朕就是了。”
“谢父皇。”
“还有,你身体欠佳,身边不能没有个得用可靠的人,朕一定要精心为你再选一个太子妃,你只管放心就是。”
李亨由不得哽咽了:“儿臣叩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