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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早朝,百官先后出班奏事。
兵部尚书呈上边报: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部下偏将安禄山受命领兵进击犯境的契丹军队,不纳忠言,轻敌冒进,被契丹兵马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安禄山只带了几骑突围,不敢回营,几个人躲到荒原上避风头,张守珪大怒,命人捉拿了安禄山,并将他押往长安,请求圣上按照典章执行,以儆效尤。
明皇笑道:“张守珪足智多谋,骁勇非常,镇守边陲,功勋卓著,怎么手下会有这样不堪一用的人物,”他宽容大度地说:“还是免他一死吧,发回河西,叫这个安禄山戴罪立功。”
“陛下,老臣以为不可。”
明皇瞬目一看,原来是中书令张九龄。张九龄不慌不忙,移步出班,目不斜视,侃侃而说:“军令如山,不可轻言废止。他破敌失败,已是大罪,败阵后又藏匿不归,更是罪加一等。老臣以为,既然张元宝已定他死罪,陛下就应该照此办理,万万不能宽容此人。”
一边,李林甫站了出来:“陛下,微臣以为,打一个败仗就砍头,那边将哪个还敢拼死用命,陛下圣明,如能赦其死罪,可使其感恩戴德,为君尽忠尽力,戴罪而立功。”
张九龄亢声道:“既然张守珪定了他的死罪,自然有他的道理,圣上如果驳回,张守珪当作何想?!”
“他能作何想?以臣之见,张元宝必定南面跪拜,感谢圣上天恩浩荡!”
“你敢如此肯定?”
“有何不敢!”
两位重臣还要争执,明皇劝解道:“二位爱卿,不要再说了,待朕再思虑思虑,头砍了,再接不上去,不砍,又恐让张守珪颜面上不好看,还是等等再说吧,暂且把他押入刑部大牢,过几日再作决断。”
夜晚,张九龄带了一个家人,步行到了刑部大牢。狱卒听说是中书令张大人来了,哪敢怠慢,问张大人的来意,张九龄说:“没什么大事,本官只想见见那个从范阳解来的安禄山。”
“请张大人安坐,下官把他提到厅堂里来见大人。”
张九龄却说:“不必了,老夫到牢房里去看他。”
两个狱卒提着灯笼,把张九龄引到了一间牢房前,打开了门锁。牢房里一灯如豆,照着一张圆圆的大白脸,大白脸上两条细细的黑缝,那便是一双眼睛了,矮壮的身体上下几乎是一般粗细,圆滚滚像一个熟透了的瓜果。听见牢门开启,他从木榻上滑下来,站到了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进来的人,灯光昏暗如豆,一时间脸上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狱卒给张九龄搬来了一张座椅,张九龄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他也不落座,默无一言地打量着安禄山:“你就是安禄山?”
安禄山偷眼看去,进来的这个人面容清癯,一脸正气,虽然身着便服,但那不威自怒的气度一看就是个大人物,手上必定掌握着自己的生死,不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人,末将冤枉!”
“你起来,坐到榻上去。”
“谢过大人。”
“安禄山----,”张九龄缓缓地说:“你破敌无力,损兵折将,这些且不说,兵败之后,不回大营去见主将,反而藏匿起来,身为偏将,带手下作流兵散勇,有伺机投敌之意也未可知,论罪当斩,有何冤枉?!”
安禄山眼珠一转:“末将藏匿在荒原是真,不过,不是为了怕回大营被张大人治罪,更无有伺机投敌之意,而是在等待时机,待契丹兵马得胜松懈之时,带领手下出其不意进击,以求将功折罪。请大人明鉴!”
张九龄冷冷一笑:“那时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
安禄山翻翻眼皮:“有-----十余骑。”
“十余骑?!那契丹兵马多少?”
“天黑,路远,末将看不清楚。”
“旌旗几面,营帐几座?大概看得出多少罢?”
“大人,那一夜雾瘴沉沉,乌云重重,末将就是长了一双千里眼,也实在看不清楚。”
张九龄站起身来:“信口雌黄,为己开脱,信口开河,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本官已问过押送你来京的将军了,那一夜分明是天清气爽,哪里来的雾瘴,哪里来的乌云!以十余骑战万千兵马,痴傻人也知道是以卵击石,纵然是神兵天降,也断无得胜之理。。”
安禄山低下了头:“末将有罪,求大人开恩饶恕。”
“老夫饶得过你,军令却不能饶你!”
“大人救救末将,末将世代铭记大人恩德。”
“你罪有应得,既是男儿,就从容面对罢!”
“大人——!”
安禄山膝行过去,伸手想抱住张九龄的双膝,张九龄厌恶地退了几步:“不要惺惺作态,国家典章制度在此,哪个都救不了你!”。
“大人-----,”安禄山涕泪交流,连哭带说:“求大人开恩,求达人恩典,饶过了末将罢。末将家中有一祖传玉石,价值连城,如果末将不死,一定拱手奉送给大人。”
“无耻之尤!”
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四个字,张九龄拔脚便走,头也不回地出了牢门。安禄山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张九龄的背影,垂头哀叹:完了!
第二天,李林甫到勤政务本楼面圣,走到门前,他拉住了高力士:“高将军,圣上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圣上辗转到了三更才入眠。”
“是为安禄山吧?”
“没有问过圣上,想来可能是吧,因为老奴听见他在榻上自言自语:一向作战英勇无敌,歼敌无数,功勋卓著,一次败北,就砍了他的脑袋,如此,杀之能服众否?”
“哦,圣上真是心怀慈悲啊。”李林甫眼珠一转,暗地里拿定了主意:“唔,下官求见圣上。”。
见了明皇,不待明皇发问,李林甫开口便说:“陛下,微臣以为,那个安禄山万万杀不得。”
“唔------?!”
“微臣已经找人问明了他的出身,他父亲原是胡人,母亲是突厥族,婚后一直未有生养,其母求于扎荦山,后来就生下了他,安禄山从小在突厥部落里长大。通晓六国语言。因为偸羊被张守珪所擒。张守珪本要乱棍打死他,情急之下,他大声叫喊起来:将军您驻扎在此,不就是为了灭掉两个蕃族么!小人罪不至死,将军为什么要打死小人,留得小人活命,小人一定为将军效力帐下,为将军杀敌助一臂之力!张守珪见他胆大,这才留了他一条小命。”
明皇听得津津有味:“口气倒不小!这以后呢?”
“与他同时被张守珪抓住的还有一个同乡,名叫史思明。张守珪命他二人一起去擒拿契丹活口,两个人只要一出去,必定不会空手回来,张守珪爱他机敏英勇,入营不久,就提拔他为偏将。”
“内不避亲,外不避仇,是为用人之道也!”
“微臣已经打听清楚,那安禄山作战有万夫不当之勇,冲锋陷阵不避凶险,跟着张守珪冲锋陷阵,身经百战,每次都冲在前头,大功小功立了不少。张守珪愈加喜爱他,后来,干脆把他认作了义子。”
明皇的眉毛一下子飞上了额头:“是义子还送来京城让朕砍头,张元宝真是大义灭亲啊!”
李林甫微微摇头:“其实不然,圣上有所不知,张元宝分明是碍于军中口舌物议,出于无奈,这才将安禄山押来长安,请陛下发落,臣下猜张元宝内心对此人是极为不舍的。”
“你怎么知道?”
“安禄山对张守珪是尊崇有加,不但作战英勇,张守珪的话他更是奉为神圣。只因为张守珪嫌他肥胖,他竟然经常饿着肚子,饿得吐黄水也不肯进食,可见他对张守珪是惟命是从。这样的部下,哪个又舍得杀了他。”
明皇听了,甚是不了然:“哼哼,这个张守珪安心不良,他自己不杀他的干儿子,偏偏送来京城让朕来杀,他张守珪当好人,朕出面来作恶人,他可是打错了主意,朕也没有那么好欺负,这个恶人朕决意不当!”
李林甫笑道:“陛下圣明!”
明皇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同时也拿定了主意:“爱卿即刻去刑部传旨,赦安禄山不死,放他回去,为朕镇守边关!”
“是!”
李林甫走到门口,恰遇张九龄朝服前来面见明皇。李林甫拱手笑道:“张相来得好早。”
“你不是来得比老夫还早么!”
李林甫一脸的奸笑:“是呀,为人讨命,不来早些,恐怕他的脑袋不保,一旦砍下来,再想安上去,就大大地麻烦了!”
张九龄扯住了李林甫的衣袖:“你为谁讨命?”
“还有哪个,范阳押解进京的安禄山。”
“圣上准了?”
“当然准了,让下官即刻就去刑部传旨,放安禄山回去,保圣上的疆土。”
“你-----!”
李林甫笑嘻嘻地把张九龄的手拉开:“下官要去刑部传圣上的旨意,事关紧要,不能在此久留,也不能陪张相聊天。张相请了。”
张九龄呆立一阵,提脚进了宫门,行礼问安之后,不及坐下,就急切切地对明皇说道:“陛下,老臣昨夜特地去刑部牢中看了安禄山。”
“怎么,你也是来替他求情的么?”
“不,陛下,老臣是来恳请陛下降旨,立刻杀掉此人!”
“为何?”
“老臣当面察看,此人眼露凶光,面带奸诈,心藏狼子野心,巧言令色,一看就是个奸佞小人!而且,此人是个胡人,非我族类,必存异心,他现在为了活命可以屈尊折节,日后一有时机,必定犯上造乱!”
明皇颇是不以为然:“爱卿你以相取人,未免落了俗套了吧。”
“非也,明明身犯重罪,却没有半句悔悟之言,为己辩护,漏洞百出却面无惭色,足见其粗鄙无良!”
明皇以手在案上轻击:“将死之人,为自己辨说几句,情有可原,爱卿你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不是老臣小题大做,留下此人,必是后患无穷!”
明皇面色不悦:“张爱卿,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当世之王夷甫?”
“老臣并无此意。”
“那你为何把安禄山看成是本朝之石世龙?”
“安禄山比石世龙,是一柸黄土与泰山之比。而安禄山之心胸险恶,十倍于石世龙不止!”
明皇有些生气了:“张爱卿,看你忠心事君勤于政务的份上,朕不当面呵斥于你。但是,你身为朝廷重臣,也应识时务顾大体,不要以一己之好恶,害了朕的忠良朕的干城!”
张九龄还想说话,却被明皇挥一挥手止住了:“张爱卿,你一个字也不要再说了,朕的旨意已下,收不回来了。”
有惊无险,安禄山离开长安,回到了驻防之地范阳郡。他还因祸得福,去了一趟向往已久的大唐西都,锦绣长安物华天宝,富贵繁华,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像一个熟透了的梨子,金黄水嫩,引得他馋涎欲滴,白天夜晚萦绕在心头不去。回看边陲,荒凉贫瘠,人烟稀少,整日牛羊嘶鸣,黄沙扑面,与长安相比,简直是另一个天地!好几回分明坐在长安东市的酒肆之中,身边的舞姬体态轻盈,笑容可掬,端着酒碗,殷殷地劝他饮用,他刚刚张开嘴巴,舞姬和酒碗一起不见了踪影,耳边却传来了战马在马厩内踢脚,“噗噗”地打响鼻。这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长安却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就像梦中劝酒的舞姬一样,秀色可餐,甜美诱人。一见之后,令人永世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