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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春天姗姗而来,寿山上层林渐渐地换上了春装,一遍鹅黄嫩绿,深深浅浅,色彩斒斓。满山的杜鹃含苞待放,山泉在林间浅吟低唱,百鸟在林间千鸣万啭,满山一派勃勃生机。
李白抱着刚满两岁的女儿平阳,在篱笆前看鸡群觅食。一只气势轩昂的大公鸡“咯咯咯咯”地叫着,两只脚爪使劲地在篱笆下的松土下划拉,刨出来一条肥硕的蚯蚓,在土里扭来扭去。大公鸡一嘴叼在了嘴上,几只母鸡见了美食,纷纷扑闪着翅膀飞奔过来抢夺。公鸡却不想把美食让给它的妻妾们享用,左奔右突,想要突出母鸡们的围堵。几只鸡在柴门外追逐撕扯,“咯咯哒哒”,滚成一团,逗得平阳手舞足蹈,“格格格格”地大笑,乐不可支。
李白却不笑,他的眼睛没有跟平阳一起投注在鸡群那边,而是入神地看着天上悠悠浮动的白云,心思也飞到了千里万里之外。
许氏夫人给平阳送来了一件半臂,叫了李白两声,他都没有听见。许氏只得提高了声音:“太白,你在看什么呢?”
“哦-----,”李白这才回过神来:“没看什么,随便看看天上的浮云变幻而已。”
许氏夫人一笑:“太白,不但是随便看看,你的心想必也跟着那浮云远远地飘走了吧。”
“夫人和平阳、伯禽都在寿山,李白的心不敢飘而远去。”
“与你同床共枕数载,你的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妾身。”
李白把平阳递给了许氏:“哦,那夫人你就说一说,我李太白的心思到底是什么?看你猜不猜得中。”
“有何难哉,妾身知道,你在寿山呆得腻了,又想出去四方云游,你说,是不是这么想的?”
李白笑着承认了:“知我者,夫人也!”说完,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心有所念,但是,抛下你和平阳远游,实在是有所不忍。”
许氏夫人大度地说:“既然心忧天下,志在朝堂,就不要讲什么儿女情长了。想走,你就走吧,平阳和伯禽自有妾身和乳母照料,你就不用担心了。”
李白大喜过望:“夫人说的是真心话?”
许氏嫣然一笑:“妾身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李白大喜过望:“好好好,难得夫人如此大度,李白若不出游,反倒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番美意了。”
“既然想要干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不去结交天下英杰,不去体察世间民情,守在寿山,年长日久,就成了井底之蛙了。那点志向,也一点一点地消磨完了。这点道理妾身还是明白的。”
李白喜笑颜开,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给许氏深施一礼:“多谢夫人体察!”
“要走就快走吧,看这烂漫春色,正是出游的好时光。不过,妾身还有一语相告:游得够了,就及早地回来,要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妾身要是知道了,定然饶不过你!”
“李白不敢。”
许氏抿嘴一笑:“谅你也不敢。”她抱过了平阳,问道:“夫君若是出游,打算去往何地呢?”
“这个嘛,还没有想好。”
许氏略一思忖,说道:“要去,干脆就去长安,夫君,你意如何?”
李白摇摇头:“太远了,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寿山。”
“大丈夫胸有天下,这点路程就远了?”
李白如饮醍醐,赫然开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又深施一礼:“夫人金玉良言,李白敢不从命。”
“妾身知道你志在辅佐明主,治理天下,与其四方寻找机遇,莫若直接去了长安,那里到处都有贤人杰士,达官贵人,如果能遇得见一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或是皇室贵胄,你苦苦追寻的机缘也就来了不是。”
“正是如此说,好,借夫人吉言,李白此去,打马直奔长安。”
“祖父当日在长安与中书令张说有些私交,妾身去请父亲写一封书札,拿着去见张相,可能有些用处。”
“那当然太好不过了,有了这封信,于我李太白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架登天的云梯,先谢过岳父大人了。”
几天之后,李白登车西行,一路走,一路游山玩水;结交朋友,吟诗作赋,乐不可支。到了夜晚,一人独居逆旅,眼前晃动的总是许氏牵着平阳,抱着伯禽送他远行的情景,一直送到了一里之外,他们还不肯回返。直到他翻身上马,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许氏在频频地招手,平阳用稚嫩的嗓音一再地喊着,爹爹,早些呀回来!伯禽正“呀呀”学语,在母亲的怀抱中,口齿不清地一声一声喊着:爹爹,爹爹——!
李白频频地回头,频频地挥手,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离情别绪好似一根长绳,拴在他的心头,行一程,痛一路。也令他豪气横生,此去如若不能得近君王,成就一番伟业,四海扬名,绝不回返寿山!
晓行夜宿,餐风饮露,奔波数月,开元二十三年之夏,李白终于从金光门走进了长安城。满城垂柳依依,笙歌悠扬悦耳,街市上行人如织,店铺鳞次栉比,这座有着八水润泽的京都的繁华兴盛令李白目不暇接,顾不得歇息,他向人问明了路径,走过外郭城,直奔宫城而去。
站在承天门外,远望太极宫,高大的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辉映着太阳的光辉,一遍金光灿灿,令人心驰神往。那位正当盛年英明睿智雄才大略经天纬地的君王就在这灿烂的金光中现身出来,气度威严却又淳淳可亲。就像是一轮当空的红日,光芒辉耀在天地之间。
身不由己地,李白忘情地朝着云天上的幻影走过去,不知不觉间,竟然走进了承天门。
“站住!”前面传来一声断喝,十几个仗剑执戟的御林军不知从哪里蜂拥而出,拦在了李白面前。手中的剑戟寒光森森。
李白大吃一惊,慌忙躬身一揖:“哦,见谅见谅,小可走错路了。”
退出了承天门,李白揩了头上冷汗,兴致却一点不减。循着朱雀大街,他又到了皇城。同样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同样高大厚重的城墙,威严雄壮气势雄浑。李白看得心中狂浪翻涌,恨不能大步走进去。却不敢造次,站着看了一阵,转身离开。到了外郭城西市,找了个客店住下。当晚,在灯下写了家书,告知许氏已经平安抵达长安,见识了皇城的威严,此生的夙愿就是置身其中,将一身本事奉于圣明君主。不了心愿,无颜回寿山见妻儿。
第二天,李白去了张府拜见张说。那时张说已经致仕在家,身染沉疴,卧在榻上,气短声低,说了几句话,就让儿子张垍把李白送了出来。
张垍官拜卫尉卿,娶了明皇的女儿宁亲公主为妻,明皇对其宠爱有加,准许其在宫禁中修建宅邸。李白在言谈之中,希望张垍能向朝廷引荐自己。张垍却说:“你不必多说,你的来意下官已知。也不用着忙,下官带你去见一个人,比下官说话有用得多。如果愿意,明天一早你就过来,我们一同去终南山。”
“不知大人引荐何人?”
“去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第二天,二人骑马去了终南山,在太华峰清幽的山林间,有一座精致的道观,门扉半开,张垍轻轻地推开门,带着李白蹑手蹑脚地进去。院里,几个小道姑正在读经,她们中间,一位身着道袍的三十余岁女人正襟危坐在蒲团上,垂着眼皮,已经悠然入定。
张垍示意和李白不要说话,二人悄悄地立在一边,待那位道姑睁开眼睛,他才疾步上前,一头跪下:“玉真公主大安!”
那个道姑扫了张垍一眼:“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李白听见张垍称呼公主,知道这位道姑身份贵重,赶紧走到张垍背后,也撩开衣襟跪下。
张垍说:“这位是蜀中李太白,平生最爱寻仙问道,因仰慕公主高节,特地让下官带他来拜谒公主。”
玉真公主眼风一闪,把李白从头看到了脚,见他生得颇有几分人才,脸上神情顿时舒缓了些:“既如此,也算是同道之人了。就住下吧,也好与贫道说经书论道行,贫道正想有人来陪着说说话哩。。”
小道姑把李白和张垍带到了一间客房后就转身走了。张垍关上门,回头来问李白:“你以前知道玉真公主么?”
“略知一二。小可听说当今圣上有两个一母所生的亲妹妹,一个是金仙公主,一位就是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才三岁时,母亲就死于天后之手,十二、三岁时,她看破了世事,不愿再在红尘中沉沦,就离开了宫廷,到道观来静修。这个道观是她父亲睿宗生时为她建造的。玉真公主日常就在道观中起居,修炼道术,没有要紧事,轻易不会离开的。”
“哦-----,”顿了一顿,李白问道:“既是一母所生,那当今圣上对两位公主肯定是恩宠有加吧?”
张垍道:“那是自然,相比起来,圣上对玉真公主更是青睐。她在圣上面前说话的份量,比下官重千倍万倍,所以下官才把你引来见她。下官公务在身,明日便要赶回长安。余下的事情,就该你自己去办了。看起来公主对你颇为爱见,你万万不可错过了机缘!”
“多谢卫尉卿大人!”
登天的梯子已由云端下到了面前,登上云空,直达日边已是指日可待。李白无限振奋,夜来无眠,在灯下写就了一首五律,反复地改动,直到称心如意了,才吹灯睡下。
第二天,玉真公主备下酒席款待张垍和李白。李白恭恭敬敬地把昨夜写就的诗文呈上,公主嫣然一笑,接在手里,低头看着,趁这功夫,李白偷眼把公主打量了一番。公主生得皓齿明眸,广额圆颌,颇有其祖母之神韵。多年静修,举手抬足间,透出几分仙风道骨。眉眼疏朗,雍容大度,又带了几分天潢贵胄的风范,使人见了,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看了一遍,玉真公主十分欣赏,微启朱唇,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来
“玉真之仙人
时住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
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
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
王母应相逢。”
念罢,玉真公主仔细地叠好诗稿,放进了怀中,然后,用纤纤素手举起了酒杯:“太白先生,你把贫道写成仙人了,又弄电又行云的,只可惜贫道没有那般本事,还是个肉眼凡胎的俗人。”
“在太白眼中,公主本就是神仙中人。”
玉真公主一笑:“好,清幽山林中饮酒品诗,本就是神仙才做的事情。不要那些俗套,我们喝个痛快。”
玉真公主招一招手,几个小道童鱼贯而入,手上拿着笛、箫、笙、鼓,也不说话,悄悄地坐在廊下,开始鼓瑟吹笙,一时仙乐萦耳,绕梁不绝。又有几个小道姑,一人捧一瓶酒,列队进来,把酒瓶放在案上,退到玉真公主身后垂手站立。玉真公主说:“贫道观里别无长物,美酒倒是藏了不少,都是贫道的皇上哥哥怕贫道在山中清冷,送来给贫道解闷的。太白远道而来,须要喝得尽兴,才不亏你把贫道比作了仙人。”
李白本就嗜酒如命,见了这许多的皇家美酒,已是涎水欲滴,不管三七二十一,倒来就饮,也记不得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几个道童连拖带抬,把他送进了客房。
夜半时分,月光似水,幽篁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草间的螽斯在滴滴丽丽地浅吟低唱。一个丰腴的身形过了月亮门,闪进了门来,轻轻地掩上门后,走到李白的卧榻前,一屁股坐下,以手指轻拂李白的面颊,嘴里耳语一般地唤道:“太白,太白太白------”
李白醉意未消,犹自“呼呼”酣睡,一点也不知道身边坐了个人,翻一个身,把屁股对着坐在榻边的人,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饮似长鲸吸百川------!
那人又轻轻地摇着李白的肩膀:“太白,太白,醒来,睁开眼睛,看看你榻前是谁人!”
李白出一口长气,又嘟嘟囔囔地说:“倒酒,倒酒,既是喝酒,怎能让酒杯空空如也,你看你看,天上月亮都见笑了!”
“太白,真的烂醉如泥了么?!”
半睡半醒中,李白知道是谁进来了,她身上那种如兰似桂的香气也扑鼻而来。李白心中不由得发起热来,恨不能翻身起来,把那温香软玉揽入怀中,与她同榻而眠,翻云覆雨,颠凤倒凰。然而,这个念头一出现,眼里就看到了许氏和一双儿女,许氏的叮咛也响在耳边,心中的那股火就渐渐消散。他“哼哼唧唧”地佯做说梦话:“有了有了,太白又有了两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诗呀好诗!太白太白,如此才情,世上几人?!”
丰腴的身形站了起来,默默地在李白榻边立了一阵,就悄悄地离去了。她没有关上门,门扉敞开着,一阵夜风吹过,门扇落寞地晃动着。李白偷眼看着摇晃门扇,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连着几天,李白都喝得烂醉如泥,卧床不起。那一日大雨如注,他才清醒过来,出门一看,道观里不闻人声,唯有雨打芭蕉,嘈嘈切切。走到前面去,也是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道人坐在道观门口看雨。
李白问道:“怎么观里不见一个人影,公主殿下呢?”
道人说:“公主去了长安,把人也都带去了。”
“几时去的?”
“就是今日平旦之时。”
“公主匆匆而去,是否朝中出了大事?”
“公主不问世事,此去肯定不是国事。”
“那究竟是为何匆匆而去?”
“贫道不知,先生可前往长安,当面问过公主,便知端的。”
匆匆忙忙地,李白赶到了长安,偌大的京城,车来人往,不知哪里才能找到玉真公主,无奈何只好又去找了张垍。
张垍欲笑不笑地说:“告诉你吧,有一个人来了京城,他来了,玉真公主肯定就要离开道观到长安来。”
“谁?”
“王摩诘。”
“王维?!”
“正是。”张垍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与公主渊源深厚,下官不多说,你也猜得到。”看着李白丧魂失魄,张垍问道:“这么些天,你就没有把你想办的事情向公主禀明?”
李白懊丧地摇了摇头。
张垍叹息一声,摊开了两手:“唉-----,可惜呀可惜,你与王摩诘相比,也是不相上下,才情还高过了他,怎么就没有得到公主欢心呢?”
李白有苦难言,苦笑两声:“公主也许爱的不是才具吧。她的心思,小可也捉摸不透,”
“机缘失之交臂,下官也无能为力了。”
李白还不死心,还想找到玉真公主,奈何侯门深似海,找遍了长安城,玉真公主却身影杳然。李白无可奈何,天天出入于酒肆勾栏,天天喝得烂醉,也结交了不少的酒肉朋友,只可惜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长安之行眼看成了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