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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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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老爷子现在还能记得一点那人当时的风采。

    百余年过去,他未再见过那样的人。

    那人在她住过的那间房里驻足,出来时见到他,就问起了他。

    得知他是她带回来的孩子,他对他的耐心似乎好了很多。

    他在别院暂住了下来,见他正是读书识字的年纪,教了他识字。

    他告诉他们他姓连,他和别院里的人唤他连公子。

    连公子?

    水乔幽想到了一个名字,“连逸书?”

    “正是。”

    傅老爷子点头。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叫做连逸书,最开始他们并不知晓。

    水乔幽默了下来。

    若是他,的确称得上风流蕴藉的翩翩公子。

    她没再问话,示意傅老爷子继续说。

    连逸书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就离开了,他们当时都以为他不会再来。

    没想到,隔年的冬日,差不多是同样的时节,他又来了别院,并且同样住了半个月。

    到了第三年,也是上元五年,临近冬日,他开始期盼着他的到来。

    可是,那一年,连逸书没有来。

    过了一段时日,他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西都破了,大邺亡了。

    西都城破,天子被杀,整个天下都乱了。

    那些叛军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其他地方纷纷又打了起来。

    曲城偏远,也没能逃脱被争夺的命运。

    临近年关,整座城里,却没有欢声笑语。

    别院里的其他仆人,听到水家的人都被叛军杀死,害怕受到水家牵连,陆续逃散,只有那对管事的夫妇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感念旧主恩德仍旧留了下来,他除了那里无地可去,也跟着留了下来。他们紧闭大门,不敢随意外出。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那座宅子偏远,没有人知道它是水家的私产,外面闹了半年,他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半年过去,曲城被后来的青国军队占领,其他势力退出,城里终于稳定了一些。

    各家各户开始出门走动,他偶尔出去帮那对夫妇买点日常所需用品。

    在外面走动了几次,就从众人的嘴里,听到了当时西都的惨状。

    据说,西都城破之后,西都城里的皇族宗亲,贵族重臣,不愿归降的,全被叛军屠杀殆尽,西都城里血流成河。

    他知道那位连公子,也来自西都。

    这让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他了。

    到了暮冬,一日大娘出门准备买菜,却又在别院门口见到了他。

    连逸书如先前一样,在别院暂住下来。

    过了几日,他去给他送茶,见到他在作画,创作已接近尾声。

    画上画着一位少女,站在一株盛开的梨花树下吹笛。

    见到那画上的人,他骤然想起脑海里那张只剩眼神的脸。

    再看她手里的握着的玉笛,他确定他画的就是那位收留自己的大将军。

    那幅画后被连逸书挂在了他暂住的那间客房,他每次去给前者送茶时,都能见到。

    久而久之,他重新记住了画里人的脸。

    连逸书在别院暂住的日子,仍会教他识些字,后看他对学武也有兴趣,也教了他一些简单的招式。

    这一年,连逸书和先前一样,在别院一连住了差不多半个月,直到腊月十四才离开,离开时,他带走了那幅画。

    他们见他每次都是这个时候走,以为他是准备回去和家里人过年了。

    此后每到暮冬,连逸书都会在同一个时日过来,住上一段日子。

    过了两年,他知道外面大家都称传道授业的人为夫子或者师父。

    冬日里,连逸书再来时,他便大着胆子问他,他可不可以喊他师父。

    连逸书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他以为是自己唐突了,打起了退堂鼓。

    连逸书则告诉了他,他教他的都是水家的武功,当不起他的师父。

    他细想他的话,后来他好像明白了,他是因为她才会教他识字习武,对他另眼相看。

    他有想过,照他那样说的话,他是不是可以算做她的徒弟。

    但是,连逸书当时没说,他也清楚那有点妄想,亦没敢问出口。

    可他知道,他这一生,已经承了她很大的恩惠。

    连逸书虽然不愿做他师父,但是仍旧会像以前教导他,对他的学问武功都很用心,对他颇为照顾。

    他每年冬日都来,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画一幅她的画像挂在房间里,走的时候再带走。

    他们一直在变,画像里的人却永远年轻。

    连逸书的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傅老爷子十六岁那年。

    那一年冬日,连逸书没再出现。

    这让他有些失落,想起前一年连逸书是带病来的,他心里更多的是不安。

    然而,他除了知道他姓连、来自西都、是恩人的友人,对他其余的事情一切不知。

    他不安,也无法打探他的消息,只能在别院等待。

    这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后,忽然有人找到了他,与他说起水羲和,与他说起连逸书。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连公子就是曾经大邺那位才华横溢的丞相长子。

    原来,他不仅仅是水羲和的友人,他还是她的未婚夫。

    他从那人的嘴里得知,大邺覆灭后,连逸书一直在为光复大邺奔走,殚精竭虑,两年前遗憾病逝,壮志未酬。

    他们之所以找到他,是因为知道他是水羲和收养的,后又得连逸书多年教导,算得上是两人高徒,也是水家唯一的传人了。他对大邺来说,意义非凡。

    他们希望他能继承连逸书未尽之志,不负水家忠君爱国之盛名,聚大邺志士,复大邺疆土。

    这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事,也知他们话语夸大,清楚自己无法胜任,未敢接下。

    那些人却没有就此放弃,后续两年,又多次向他劝说此事。

    也就在这两年里,各方势力大肆抓捕大邺遗民。

    他们称他们乱民,只要他们认为有嫌疑的,无需彻查,直接斩杀。

    就在曲城,他便能时不时看见百姓惨遭官府屠杀。

    四国政权在这几年里相继成立,天下乱局却没因此平定,反而越来越乱,到处都是战火。

    再遭屠杀,许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那些人再次找到了他,得水家和连逸书庇佑,才有机会成人的他,无法再像第一次那样拒绝他们。

    大邺覆灭的第二十年,那对看守别院的夫妇均已离世,他送走他们,同那些人一起南下了。

    三年过去,他们在南方闹出了一些动静,却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这事引来了一人上门找他。

    连逸书身边的护卫,夙沙林栖。

    以前连逸书每次来别院小住,他都跟在他身边。

    连逸书去世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夙沙林栖曾代连逸书教过他练武,他见到他,很是高兴,他却告诉他,连逸书从未寄托过他什么,复国也不是他的遗愿。

    说到这里,傅老爷子自己苦笑了一声。

    那一刻,他有觉得自己有点像个笑话。

    他不怀疑夙沙林栖的话,也知道他告诉他那些是为了让他不淌那些混水。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身在水中,无法抽身。

    送走夙沙林栖,他还是选择了那条路。

    他知道自己也是有私心的,他想证明自己,可那个时候的他,代表的已经不是他,他也是真的不想辱没了两位贵人。

    只不过,他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辜负了连公子的教导,也玷污了水羲和的盛名。

    在这条路上,失败了。

    最后,他只能带着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困居偏隅。

    说到此处,傅老爷子有些不敢看水乔幽,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水乔幽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问道:“既知前路艰难,为何不放弃?”

    傅老爷子又苦笑了一下,不敢瞒她,“我曾想过放弃的。可若我放弃了,其他人只会有一个下场。”

    虽然连逸书不愿意收他这个徒弟,他也不敢以水羲和的徒弟自居,但是他真心尊敬他们。他已经辱没了他们,不能再败坏他们的声名了。

    哪怕这条路再难,他既已上路,就必须担起其他人的性命。

    傅老爷子起身向她赔礼,“大将军,是我辱没您的盛名,辱没了水家。”

    水乔幽上前扶起他,“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无需愧对我。”

    “不,大将军,是我无能。”

    水乔幽望着有着深深歉疚的他,想起了往昔的大邺。

    一国之灭亡,怎会是一人的无能。

    大厦已倾,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

    傅老爷子抬眼,有点错愕。

    水乔幽正视他的眼睛肯定,“真的。”

    他继承的并不是水羲和的遗志,但是这一刻,水乔幽无法否定他的付出。

    傅老爷子得她肯定,眼里情不自禁冒出了泪花。

    南下的第四年,他其实又回过一趟那座别院。他才知道,先前不是他们运气好,而是连逸书对那座别院的地契做过处理。那时他的身份还没有曝光,他又请了人在那里看守宅子。

    直到遇到淮国皇室围剿,他们败走深山,他再也无法照看那座别院。

    风声过去后,他赶紧派了人去繁城,才知看守宅院的人早几年去世了,宅院已经破败。

    因他的身份曝光,他却无法再安排人去修缮。

    如今安王又将王府落在旁边,他更无法派人去照看了。

    这件事,也成了他的遗憾。面对水乔幽,他更觉愧疚。

    老人家年纪大了,说了这么多,心情又起起伏伏,精神看上去有些不济。

    “死物而已,败了便败了。”

    水家连人都没有了,一座宅子的破败又算得了什么。

    水乔幽看出他的疲惫,不再问其他的,“你先休息会。”

    傅老爷子强撑,“您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还好。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我……”

    “不急。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我去给你叫人进来。”

    水乔幽起身去了外面叫人。

    等在院外的山叔听她说老太爷累了,连忙进了屋。

    水乔幽没有乱走,就在外面站着。

    来竹海山庄之前,她还和楚默离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复国,什么遗民,都与她没有关系。

    实际上,却是她和连逸书困了傅澍的一生。

    这也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环视四周,她在心里叹笑了一声。

    山叔很快又从里面出来,打断了水乔幽的思绪。

    山叔转告了老爷子的安排,请她去旁边的夏意院暂时去休息。

    说起这事,山叔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了水乔幽一眼,忍不住也生出了一丝好奇。

    她到底是何人,为何她和老太爷就聊了这么一会,老太爷会对她这般看重,竟嘱咐他将她安排在自己旁边的院子。

    这上面的院子,别说是外人了,就是下面的几位爷都没留住过。

    水乔幽感受到他的打量,当做不知,只是请他领路。

    山叔将水乔幽送到夏意院,谨遵傅老爷子的吩咐,按最高规格安排了人在院子里伺候。

    这事很快就传到外面,在外候着的右辞也是十分诧异。等传到下面山庄,宋二爷又生出了上去看看的心思,最终被来叔给劝住了。

    到了下午,傅老爷子精神又恢复了些,不听山叔劝说,立即又让山叔去请了水乔幽过去。

    水乔幽看他精神尚好,拿出那个匣子,向他问起了太祖地宫舆图的事。

    听她提起这地宫舆图,傅老爷子又是一阵惭愧。

    他着实没想到,这事会牵连到她。

    他若早知是她,昨日的事情,他必不会让它发生。

    水乔幽哪里能不知道,他其实早就知道她上山了,抱着先让人试探她一番的心态,纵容宋二爷行事。

    他亦不知是她,站在他的立场,他这样的做也属正常。

    水乔幽止住他的歉语,让他说事即可。

    傅老爷子又庆幸是她,不然这东西今日可能已经到了别人手里。

    他没有隐瞒,同她说起了原委。

    这太祖地宫有宝藏的说法,从大邺覆灭时就有了。

    他后来才知道,那些想要复国的人,会来找他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那份舆图一直以来都放在水家保管,觉得连逸书同水羲和关系匪浅,必定知道真正的太祖地宫在何处。

    然则,连逸书死前一直没有透露此事。他们将他看作他们的传人,认为他或许会知道,希望他能带领他们找到这份宝藏,以作复国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