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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没有辜负这座西南小城多雨的溽暑酷夏。
日常里那时常阴沉着灰暗昏黄的天,人们不用妆容多做强调就泛着油光的脸,还有肉眼可见被汗水浸满叫人心慌的热,把片子里要的压抑、愤懑的氛围呈现的淋漓尽致。
白露刚过了没有几天,剧组就一点儿波折也没有的如期准备好杀青了。
排的最后一个镜头也是影片最后一个长镜头——拥挤又凌乱的客厅里狼藉一片,过眼所及处全都是残缺的物件。镜头扫的不急不缓,因而那些物件儿上还没干透的,斑驳的鲜血那浓稠又热烈的红真真能叫眼尖的人心中一凛。
颤抖过后,注意力随着镜头踉踉跄跄的追过去,绕过不当不正倚靠着沙发胡乱支棱的折叠桌,再跳过被拖拽出来又推翻在地的简易沙发,还有因为拖拽而移位搞得大面积凸凹不平的塑料地革,及其上散乱的枕头被褥什么的,视角一转,在沙发和发霉的墙壁间那个狭小又突兀的夹角里,需要推进镜头才叫人赫然发现,那里塞着一个人。
那人蜷缩成一团,抱头含胸,瘦弱极了,说是特意镶嵌在那里的一个人形装饰也能说通。镜头试图转了几次,也看不清人的面貌,她好似没有呼吸一般平静。沙发的布面被扯烂了,里面劣质的泡沫散出来许多,就有些黏在这人的胸口,更显得一丝起伏也没有。
疑惑缠绕着镜头谨慎的向她靠过去,几乎快要触碰到的时候,那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吸声,好像是几近窒息的那种溺水的人,突然破开水面回归人间那一瞬发出的那种恨不得把肺都挤出来的急迫呼吸——她动了。
镜头里的那个人小心翼翼的漏出了一双眼睛,通红肿胀,瞪的滚圆,惊惶的打量了出来。但她全身上下只有胸腔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的近乎于奢侈,其它连发抖都谨慎到微极。过了有一会儿,应该是确认了空气里没有什么看不见的危险,呼吸终于慢慢平缓下来,试探着缓缓松开一直紧缩成一团的四肢。
“嘶……”
动了这一下,人就彻底回到了这个恍如暗无天日的现实世界,疼痛在她浑身上下遍布的各色伤口上贪婪撕咬,即便没有那断断续续的小声呻吟提醒,也好像能通过视线传染到观者身上。
客厅拥挤逼仄,四面无窗,视野里能看到旁边杂乱无章的开着两三扇门,也不知都通向什么房间。只是通过它们,外界的光与声才得以来到这里——光是暗淡的光,望一眼便知道外面的天阴着,完全是在酝酿憋闷着无边怒火,不能轻易善了。蝉更是在这样的光里不要命了一般环绕着嘶喊。
里里外外,都没什么意思。
“呵。”疼痛倒叫她清醒,将哭未哭的一张脸,先没趣的哼笑一声,然后信手抹了把脸。镜头陡然切近,目之所及里大半张脸都被打肿了,伤口绵延纵横,纤毫毕现,这动作叫她和观者一起龇牙咧嘴了起来。也叫掌镜的人赶紧拉远了些,看她深呼吸了两口,缓了一缓,拿一双眼睛平泛的在一地狼藉上扫了一圈,长吐了口气,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把两个完全耷拉着已经不对称的嘴角努力提了一提,伸出只手,撑起身来开始收拾。
镜头飘乎乎追着她,她的腿脚跛着,一瘸一拐的,但动作尚算麻利,足见家务做得是极顺手的。
东西不意外的扔了满地,锅碗杯筷,扫把剪刀,碎了的针线盒,缺个口子的烟灰缸,还有些小孩子的玩具什么的,夹杂着这一件那一条旧旧的衣服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的……
看得出来,这客厅是全家的活动空间,也是这个女孩的生活空间,她的各种私人物品也全都堆在这里。
她熟练的收拾归置,对自己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偏好,手头有什么就处理什么,突然一个弯腰间捡起来个不知哪掉出来的破旧灰黑色旅行袋,这个麻木的家务机器由此停顿了下来,盯着旅行袋出神的看着,脸上慢慢换上了另一股似乎是坚定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不小心触到伤口,又嘶了一声。这次的疼痛似乎格外尖锐,一下子破开了她眼中的呆滞,人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一把拉开旅行袋,没头没脑的,看见自己的东西就往里塞。
这样动起来,就好像是忘了该轻手轻脚,在客厅弄出了乒乒乓乓的声响,同蝉鸣交和起来,听起来居然意外的和谐。
房子里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也没什么别人出面来喝止咒骂。
她的东西并不多,但被扔的到处都是,因此整个人像只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动作却越来越慢,手脚也越来越软……等到蹲在地上去抽一件压在沙发下的汗衫时,终于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把一直挎在臂弯里的旅行袋也顺手扔在了地上。
喘息良久,她像是忘了自己之前想做什么,归拢了下头发,站起身,又开始收拾屋子——浑身是伤,腿脚不灵便,人也瘦小,难为她还能一点点吭呲吭呲把地革抚平,沙发归位,桌子摆好……忙活了会儿,屋子里大体有了原来的样子。
装了半满的旅行袋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离沙发不远的地方,一不留神就把人绊了一个趔趄。就着这个间隙,她呆呆的站了会儿,突然跨过一地细碎,径直来到到洗手台前,像是想要先整理下自己。
出于节俭的习惯,水流只开了小小细弱的一条,掬了会儿才掬起一小捧,泼在脸上,却又不急着洗,任水涓涓流着。她拿手撑着洗手台,躬着腰,踮起脚,贴近了去看自己镜子里的脸。
镜子里是张叫人不忍卒睹的脸,即便是用小指勾去黏在脸上的一团团碎发,脸的主人恐怕也认不出自己看到的到底姓甚名谁。
镜子外的人苦笑了一声,里面也跟着露出个难以辨认的笑——明天还要上班,得自己想办法找个借口跟同事们圆过去。现在同事们倒是无所谓了,就算有人问也不过是想添点谈资而已。可被打成这个样子,明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做促销的——不促销收入就少,收入少就有人会不高兴,不高兴就有可能有下一顿暴打……
一个如同前世般久远的,学生时代学过的成语焦躁的在舌尖跳动——
“唾面自干。”她操着沙哑的嗓音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低低将这词生挤了出来,话说出口,又觉得相当陌生,不解其意。只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自己的脸。
“嘶……”
应该是对着镜子掌握不好距离,她的手指戳的重了些,换来长长痛呼,肿胀的脸颊又渗出些血丝来。
不过这个人显然对疼痛耐性已经十足,并没有因此放下手,手指反而沿着脸的轮廓向下探索,拨开乱发,来到颈项间。
屋子里光线很差,刚刚的她又一团混乱没有重点,直到现在呈到镜中,才叫人跟着一起发现她那脖子上青肿酱紫的一圈痕迹。显然是曾有人紧紧的,狠狠的掐在她咽喉上,并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才能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痕迹。
镜中的眼神瞬间惊惶,眼白微微上翻,呼吸重又急促了起来,就像是……就像是又被人扼住喉咙,一切重演:一开始是疼痛,迅速导致缺氧,渐渐的感觉不到自己与四肢五脏的联系,只有砰砰砰的心跳在脑中愈来愈重,愈加醒目,似要冲破耳膜一把将人推至濒死……
哗啦……
她奋力挥手打在水龙头上,终止了梦魇,再一次跳起来,冲向旅行袋,把四散的物件不要命的往里塞。
塞着塞着,也说不上为什么,这劲头再一次濒临破散,动作也慢下来,人愈加犹豫,直对着手里的旅行袋皱眉头。
这时墙壁上老式的挂钟咔嗒响了一声——钟表这种东西老了,再顾不得自己贵贱,涎皮赖脸的找各种机会罢工,有一次她挨揍,就是因为这钟停了……想到这里,她再一次振奋起来,继续往里塞……
如此反复了几次,到底是没有几样东西,再没什么借口好犹豫了。
但这旅行袋是多年前不知因着什么赠送来的,不大,她塞得又没什么章法,最后一双拖鞋怎么也塞不进去。此时这拖鞋仿佛化身她的命根子,不带走是万万不行的。
奋力塞了几回,她终于放弃。
砰得一声,旅行袋掉在地上。
再砰得一声,她整个人也失去了力气,直直跌坐在地上,微张着嘴,似要哭泣,又实在没有眼泪,眼睛里连一丝光都借不到。
就在事情几乎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从里面死寂了许久的屋子啪嗒啪嗒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抱了个粗糙的招财猫存钱罐,一气儿小跑到她跟前。又像是有些怕这幅鬼样子的她,嫌恶的后退了几步,甩手把罐子扔到了她的怀里。
没说话,也没当时走,伸着脖子小心去看她的脸。
镜头再次靠近她的脸,显然她用上一会儿反应了下,但没从燥热胀痛的脑子里整理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因此似乎动了两下,结果还是一脸呆滞,回手把存钱罐往男孩儿那边送了送。
“妈!”男孩儿见状偏过头,对着里面的屋子喊了声。
“你走吧。”
屋子里再次意外传出来一个干涩苍白的女声。
走?
她惊了下,眼睛闪了闪,手里没拿稳,存钱罐摔在地上,应声而碎。里面的硬币角币撒了一地,还飘出来几张红通通的百元大钞,应该是刚塞进去的。
片刻,里面的声音叹了口气,没有露面,继续说:“宝儿年纪还小,他爸不能出事,家里……不能死人!我身上就这些钱,多少是点意思,你快走吧!”
死!窒息的惊恐又重回她的记忆,她再次抓紧旅行袋,把地上的钱三把两把抓起来塞了进去,顺手无意识的把掉在地上拖鞋也攥在手里一只,没有再说话,逃一样的往外跑。
也说不上是逃离伤害,还是逃离软弱的自己。
可惜跑到门口时被地上什么绊了一跤,膝盖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脸顺势拍在冰冷的门板上,挣了下,她的腿脚又迈不动了。
啪,就着手里的拖鞋,她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大的摄像的手差点抖了下,哇的一声,这个看起来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山穷水尽的女孩终于哭了出来。
她身后的男孩儿无措的揉了揉鼻子,并没有安慰她的意愿,只是小声念叨了句:“我爸快回来了。”
这句没什么意思的话终于送了她最后一程——女孩拉开门,一边嚎啕着,一边头也不回的跑了。
镜头摇摇晃晃对着门洞,老房子,一梯两户,局促的公共空间里塞满了各自的垃圾,豁牙露齿的水泥楼梯诉说着岁月的破败,像过去,像现在,也像未来。
“CUT,”导演喊了一声,顿了下:“这条过了。我宣布:繁花似锦,杀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