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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作者:那个十七呀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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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日光借着空气中饱满水汽的掩护,肆无忌惮的游走在溢满了破旧生活气息的街巷中,街巷中多数来往的人们因此少了些心理防备,也用不上多么日积月累,慢慢就习惯了皮肤日渐呈现黑红的色泽,长出不规则的斑点。

    这变化对初到这里谋生的姑娘来说又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此前从未留意到。聂春花将随身的小镜子收到袖管里,叹了口气,抬起头眯着眼皱着眉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想来不久之后,她又要开始忧心抬头纹的问题了——路过的那些闲闲散散的小姐姐们尚且可以举伞遮阳,她们这种超市促销员可就只能一直扬着脸工作。

    也许很多年以后,疲惫和麻木会让她漠视这些无足轻重的变化,但现在,在年轻女孩的心里,容貌还属于顶顶重要的事情——张导盯着监视器里牧之带着点小女孩骄矜又泛着浅薄愁苦神态的脸,满意的点点头,叫了cut。

    “细节很好!”监制摘下耳麦,跟张导小声点评。

    推销员的服装是统一的大围裙,上面只有一个巨大的口袋,可以装各种试用装分发给路过的潜在客户们,但私人的物品比如小镜子要是也放在这里,多少显得有点不经心了,凸显不出她对容貌这件事的重视。时值盛夏,一同工作的中年人都穿着短袖,而女主却执意选了长袖的衬衫,小镜子有了收纳的场所,跟她最近心烦的事情也能呼应上,显见每一个工作人员在边边角角上都是用了心的。

    导演组在一旁小声交流着感想,牧之早被众人簇拥着进行休整——在这种日头下露天工作可不是说着玩的,甚至都没有心力去考虑紫外线对皮肤的伤害这种“小事儿”了。就走位加表演那不算长的一点时间里,汗水在衬衫里不停的分泌、蒸腾又散发不出去,只能闷着捂着,暑气持续上头,整个人都蔫下去,恍惚着,那种颓丧的状态完全不需要去刻意表演。

    一旦叫了停,勉强集中的精神一下子散了,在冰袋和风扇持续的输出下,才缓过来几分,挣扎着凑过去听导演意见。

    其实纵观整部片子的拍摄过程也都是这样,张导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说话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整个剧组的氛围因此也被带的如此,即便是赶进度,看起来也是慢吞吞的争分夺秒。好像盛夏里被衬衫包裹严实的躯体,带着内里激烈的不适,但是无从挥发,由着整个故事蔫哒哒闷着前进。

    同样,家暴这个主题听起来对抗激烈,但对于被家暴者来说,因为无从选择反而更显沉默被动,只是施暴者单方面的狂欢——整部戏的配置没一个业务繁忙的大咖,公司接过来后经费给的也相对充裕,所以整个拍摄过程并没有从前那种压着进度线赶的紧迫感,可以游刃有余的磨镜头。

    可能是闲下来反而不适应,也可能是时间太多所以想东想西,每每深入的对工作进行思考,牧之总觉得自己心里越发不踏实……

    细究这不踏实感的来源,大概是这部戏以她的角色经历为中心展开,而她的角色却是在被动接受,麻木前行,虽然有剧本划下了戏剧性发展的线,可是她总觉得找不到作为重心角色来发挥整体驱动力的那个点。找不到这个支点也就估量不好力臂,一身的力气总觉得在打棉花,就算再努力也只是身陷于热烘烘到晕头晕脑的状态里,自己也总结不出是发挥的好还是不好。

    她也拿着这些困惑跟张导和编剧聊过,主创们为此甚至彻夜开会理顺,可是顺了两个来回,剧本的问题不大,故事逻辑清晰合理,人物性格恰当准确……这看起来,只是她作为表演者需要自行调整心理调整状态的问题。但如何调整,她一时还找不到方向,因此颇有些丧气。

    这颓丧气自然不可避免的出现在跟颜晟安闲暇聊天的语气中,反正他也是繁花似锦的剧本指导,牧之就将窝在肚子里的那些疙疙瘩瘩不对劲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作为剧本指导和举荐人,颜晟安对这个剧本自然是了若指掌。确如牧之所言,在宏观的角度看这个故事,逻辑上是非常顺的,在同为编剧的角度,不管是从阅读来看还是指导的心态都没觉出有什么问题。而当牧之从一个经历者,表演者的角度提出她的疑惑时,他着实愣了愣。

    夏夜里空调尽职尽责的履行着它的职责,控制着温度也调配着湿度,但颜晟安还是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理论上来讲,他确实该觉得这只是现实向影片为了更贴近生活原本的模样而牺牲的那一部分戏剧性——被折磨的灰姑娘在甲板的灰尘中蹉跎到灰暗,没有仙女教母也没有王子千里来寻,更不可能违背人设突然肃襟敛眉问鼎天下。

    然而这句总结尝试了几番却终没有出口。他捏了捏在自己膝上睡的四仰八叉的十月的爪子,柔软的肉垫稍稍按下去点,尖尖的小指甲就露了出来,但十月乖顺的哼哼两声,没有反抗,由他去了。

    记忆再次翻卷而来,楼下明亮到刺眼的房间里有怒骂和东西破碎的声音,所有高明的话语和深刻的道理在尖利的争执声中变得粗俗难看,而楼上锁的好好的窗帘拉的严实,没有一丝光的房间里有一个只知道拼命捂着耳朵的小男孩……言语暴力也是暴力,所有承受暴力的人都可能被截取成为一个故事的主角,但他们在那段故事里没办法做一个有正向努力的重心,道理很简单——

    “一次次选择被动承受,也是一种选择,”他轻声说,说出来就轻快了很多,“心理上居于弱势的人——或者因为性格如此,或者因为年纪太小,还是陈旧观念影响,或者经济地位等等因素,在暴力面前选择了放弃抵抗,就像是马戏团里的象,被小时候那条“牢固”的链子困住了,忘记了自己日渐增长的力量,忘记也许已经有挣扎的可能。但我们还要拍这样的故事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鼓励现实里对抗的可能,”牧之接了过来,听见对面轻轻“嗯”了一声,所有的思路瞬间理顺,“是为了刺痛依然在忍耐的人那根被遗忘的神经,为了告诉他们忍耐换不到幸福。人不可能真正对苦难麻木,整个人类史也是一部反抗发展史,每一次忍受都是在酝酿下一次开始反抗,准备挣脱的可能。”

    听筒那边很明显的吐了口气,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就听颜晟安说:“就戏剧性而言,当然是挣脱的这个部分更加有看点,有主动性,有表达的更大空间。但在社会性上,那之前那段漫长的,反复的,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有行动的纠结过程,才需要仔细的琢磨。这段过程最是磨人,尤其在戏剧表达上,温吞了抓不住观众,稍稍激烈了又走向草率失了真。想通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做好,你们可有大把功夫要下了。”

    “是,”牧之开心的声音都明亮了起来,“这位老师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

    听到她这样子的声音,颜晟安的心情也被牵引着瞬间转晴:“既然受教,你打算拿什么做束修?”

    “教学相长,”牧之开始耍赖,“学生有所得,老师有所悟,不是很好!”

    “强词夺理!”颜晟安笑着嗔怪,“每天每天心里都是工作!”

    “不然怎么办,”牧之作腔作调拖长了声音撒娇,“我也是准备要演我们颜大编剧最新话剧里小仙女、白月光、梦中女神的人了,不在工作上用心,那怎么能胜任!”

    月色里,颜晟安的笑意如流水,送着他醉人的呢喃通过听筒穿了过来,虽然只是一句小小的吐槽:“巧舌如簧,油嘴滑舌!”

    到了夜深,他躺在床上差不多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没道理的脑子里又跳出她打趣自己的那句话,一下子笑了出来。想象里她带着小小狡黠神情的微笑恍若就在眼前,他伸手想要去摸摸那张古灵精怪的脸,人倒一下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