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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杀了。”李丛信说这话时,声音很小,连站在他身边的祁渺都差点听错了。
“当然不能再杀了!你这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全然不计后果的做法。贼退,不等于贼寇就不再来了。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奸商乘机作乱,这么凶险的局势,怎么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三休真人一反平日里的嬉笑平和,语气有些严厉起来:“真要象你说的这么做了,不等贼寇攻进来,自己内部就先乱了阵脚。到时候,内忧外患的,这城还能守得住?守不住的话,那些城里的老百姓,岂不是都要丢了性命?”
李丛信被三休真人问得张口结舌,他原是个牙尖嘴利、能言善辩之人,这会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祁渺见李丛信被师父责问,面露难堪,想帮他一把,急忙说道:“师父,我找到了平仰物价的法子。”
三休真人闻言,目光转向祁渺:“你找到了?说说看。”
“这个……”祁渺看了眼李丛信,欲言又止。此时说出自己找到的办法,好像有点打丛信师兄的脸,不说显然也不行,三休真人可不是个好欺瞒的人。
她这两天废寝忘食,查阅了上百本书籍,还真给她找到了那个记载的例子。她刚才迎到门口,就是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两位师兄,却被师父打断了。丛信师兄显然还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几次使眼色暗示,都被他无视了。
“怎么?祁渺?不想说?”三休真人语气里有一丝责怪。
这让祁渺有些忐忑,犹疑了一会,才支支吾吾说道:“师父,其实我是查到了这个旧例的记载。”
“哦,你查到了旧例,怎么说?”
“这个事例记载在《靖安书》贺哲传里,是南靖初期的事,这位贺公不是别人,就是丛信师兄的祖父。”
“我祖父?”李丛信大吃一惊,望着祁渺有些狐疑,“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祁渺摇摇头,缓缓说道:“五十二年前,东阳入侵靖安,靖安的穆宗皇帝放弃了都城晋州,把朝廷搬到了江南的黎阳,任命了贺公为黎阳府尹。当时,贼寇刚退,城内很乱,奸商乘机囤积,哄抬物价,穆宗皇帝把这事交代给了贺公。贺公认为,要平抑物价并非难事,只要从百姓的日常饮食开始,粮价稳定了,其余的就好办。”
三休真人微微颔首:“你继续说。”
“贺公派人详查了城里食品的售价,又让人买了麦面回来,按照市面上出售的馒头分量做出了馒头,用粮食酿出了酒,然后核算了馒头和酒的成本。结果发现,一个馒头的成本不过三个大钱,一斛酒的成本只是七十个大钱,而市面上出售的馒头却卖到了十个大钱,一斛酒要两百个大钱。”
“差价这么大?”李丛信脸上露出惊讶。
“是啊!贺公让人叫来了一个馒头铺的掌柜,问他为何把馒头卖得那么贵?掌柜说,战乱以来,粮价忽高忽低,变动虽然不大,馒头的价格却被哄抬了上去,一直居高不下。他也不敢独自把价降下来,怕得罪了同行,以后就没法做买卖了。”
“贺公对他说,每个馒头的成本只是三个大钱,卖到五个大钱就有利可图,他却卖十个大钱,差不多是成本的三倍还多,实在罪不可恕。贺公就把那个掌柜砍头示众,还下令城里的馒头一律只能按五个大钱出售,擅自提高售价的格杀勿论。”
“接着,贺公又叫来了酿酒师,问他七十个大钱一斛酒,他为什么卖到了两百个大钱?酿酒师说,战乱后,民间酿私酒的猖獗,酒的销量一直不大,官府课税又翻了一翻,不加价的话,就交不上官府的税,还要亏本。”
“贺公又问他,如果官府取缔了私酒,可以把一斛酒降价到一百钱售卖吗?酿酒师叩头说,如果取缔了私酒,他就降价,薄利多销。贺公没有杀这个酿酒师,而是着人打击取缔了私酒酿造。如此一来,馒头和酒都恢复了原价,其他物品的价格也随之降落下来。”
祁渺一口气说完,看了一眼李丛信,见他脸色有些灰白,心里也颇有些不安。
“师伯,为什么贺公只杀那个馒头铺的掌柜,而没有杀那个酿酒师?那个掌柜死得好像有些冤枉。”王楫问。
三休真人说道:“一来,馒头为寻常百姓日常食用之物,关系到每家每户的生计。那酒的饮用,只是少部分人而已,影响不大。二来,酿酒师傅不能赔本做买卖,抬价情有可原。馒头铺掌柜哄抬价格,不过是跟风,这种风气不刹住,物价是断不能降下来,所以贺公借了馒头铺掌柜的人头,杀一儆百。也只有这样,才能为后来取缔私酒酿造,平稳物价起到震慑作用。”
三休真人说完,目视三人,见他们虽然不出声,脸上却又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语气有些严肃地说道:“你们心里,是不是觉得贺公不够光明磊落,使用了权谋手段?还觉得那个馒头铺掌柜死的有些冤枉?”
“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不杀那个掌柜,贺公平仰物价,只能象丛信刚才说的那样,出钱高价买粮食进来,再平价卖出去,直到物价回落。这个事,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得砸进多少银子去?得耗费多少时间?”
“而贺公面临的现实是,贼寇刚退,朝廷又刚刚搬迁到黎阳,可以说要银子没银子,要粮食没粮食。南靖境内还有贼寇横行,就算去外地买到了粮食,运粮的风险也是极大。”
三休真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银子、粮食都没有,这物价下不来,老百姓怎么活命?要真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不仅黎阳城,就是整个南靖只怕也保不住了。事紧从事,贺公这是‘权以济难’,也只有这样,才救得了百姓和黎阳城。”
三休真人说完,见三人虽然听得认真,神情却各异,特别是祁渺和王楫,似乎很不赞同,又说道:“贫道年少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对这些权谋之术嗤之以鼻,视其为洪水猛兽。”
“殊不知,权谋只是手段,君子之权谋正,小人之权谋邪。这个东西,要看谁用?怎么用?用在哪里?用对了时候,用对了地方,不但能救危扶困,也能造福一方,就象贺公这样。”
祁渺轻轻叹了口气,师父的这番话,与当年乌孙大国师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在她心目中,总以为权谋手段这个东西,带了些血腥味,也似乎见不得光,思想上很是有些抵触。
她扫了一眼李丛信和王楫,李丛信面色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异议,王楫却是犹有忿色,想法看来也和她差不多。
只是她一直想学的“万人敌”,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东西。也许正如师父所说,这些东西要看谁在用,用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个好的动机,也未必就是坏事。
她这么想着,心里的抵触情绪就少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