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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铿……”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是半生锈的锄头磕碰在混着石块、杂草的泥土上的声音。
“我这也才没回来看过几个月?!你就把屋子乱成这副模样?!”
聿清临说着,停了手上活计,用袖子擦了擦汗,顺便又将刚铲平了的土倒进了一旁化作狼形的黓辟琅身上的两个箩筐里。
“嗷呜呜呜……”
低声呜鸣,黓辟琅用一只成人脚掌般大小的前爪搭上了聿清临衣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抓挠着。
“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你都这么大……这么大只狼了,别在那儿装委屈,为师走前可是交待过你,打扫,课业,喂鱼,采药,浇花一样都不能忘,咳咳……为师的要求是多了些,可我也从没教过你种田啊!”
聿清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仍然记得,从临川那儿赶回止水峰的那一日,他还以为自己四五百岁,已经开始记性不好了,不然,他也没走错路……
所以,有谁能告诉他,这满院的土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聿清临填平了院子里的第九十九个土坑后,一人一狼便开始了浮土的搬运,看着背着箩筐在身,还满山撒欢的黓辟琅,聿清临每每总是觉得,自己当初怕不是抱错了,这哪里像是只狼崽子?
待聿清临拽着满身灰土的黓辟琅的一条后腿,将他拖曳回山顶的竹苑时,聿清临没好气地,直接变出来一浴盆的热水,将黓辟琅整只狼直接扔了进去。
偏偏黓辟琅无论做狼还是做人都还只是小孩子心性,只当聿清临是在同他玩闹,一进了浴盆,他即刻就化成了人身,在水里泼泼洒洒个不停。
未免被弄得一身水,聿清临退到了后院,他想着,前院的院子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坑,后院恐怕也会是惨不忍睹。
在踏入后院前,聿清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莲池里的莲花都折了,池水里养了百多年的“蠢鱼们”都翻白肚了,采来的草药连土带叶的都一股脑地被倒在廊下的台阶上……
然而,这些预想中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竹苑后院,一切景物依旧,莲百年不谢,“蠢鱼们”终日循着馒头屑游来游去。采好的草药也都规规矩矩地摆在架子的簸箕上。
一瞬间,聿清临恍惚觉得,那个人从未离开过,又或是练云翡从须弥境回来了。
直到,聿清临瞥见了廊下一角有一处空荡荡的地方,除了竹席上有一圈圈大大小小的酒坛底的印子外,再不见主人有空酒坛垒在那里了。
“师姐……铸月……清临自许从不妄言,可到头来,却还是要将翡儿骗去须弥境,若是她知晓,会记恨我这个师叔吗?”
聿清临心里头喃喃着,慢慢地穿过后院,步入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他又来到了当年他的师姐─铸月,身死道消之地。
止水峰是施了结界与外界分隔开来的一座山域,而眼前此处,乃是枫河,是铸月如法炮制,又施了结界,将此处又与止水峰分隔而来的一处秘地。
从小到大,这里一直都是他们师姐弟两个为了躲师父那个老头的功课和各种杂活的指派,前来“避难”的秘地。
在枫河,他一次知道了原来每日辰时都会消失不见踪影的师姐,是跑来畅快饮酒了。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师姐铸月,发现了每日巳时该在竹林里练剑的聿清临,是日日跑来了枫河炼药。
虽然,聿清临一直很好奇,他师姐设下的枫河结界,为何他也能出入自如。而师父、翡儿还有小黑却不能。
“老太婆,你曾经每年都要问我,问我是不是还恨你?恨你断了我的轮回,和我的娘亲再也不见……”
聿清临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整个人放松地依靠在那终年都是枫红的树下,坐了下来。
此刻,竹方却玉正被他又化作了拂尘搭在臂弯里,如今的他,身影几乎丝毫不差地同那日陨落的铸月一般颓倒在那里,周身泛起了淡淡的寒星似的荧光,就好像是失去了肉身,只余了缈缈然的空惘神形。
一脸疲倦不堪,聿清临慢慢阖上了眼,可他并没有睡意。他希冀着,在枫河,或许能在梦中见到那些他怀念着的逝去人。
然而,是他错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失去了自己的梦。
是人都会有梦,可他,真的算是人吗?聿清临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看上去和其他超尘脱俗的道长们没什么两样,可他全身上下,乃至胸膛,都是死亡的冰冷。
他活着,却也不算活着。
“我自始至终从未恨过你,只是……只是……只是遗留的不舍罢了。”
聿清临依旧阖着眼,虽然无梦,但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又做回了小孩子,很多很多年前,他有爹有娘,一家三口平静安乐地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生活着。
“哈哈哈!驾驾驾!”
他也曾是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头,哪怕不是出身富贵荣华之家,只是小门小户,他那时也与爹娘过得很幸福。
他曾经最喜欢骑着他阿爹亲手用一根竹竿为他做的“战马”,手里还拿着桃树枝削成的“宝剑”,成日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
就算是天上落了雨,他也照旧当他的“大将军”不误。
可事实证明,这样的贪玩,是要惹出大乱子的,若不是他下了雨也在街上跑来跑去的玩闹,他便不会得了伤寒,也就不会渐渐拖成了痨病。
如果……如果没有,他当年就不会那样早早夭折,他的娘亲就不会因为思子心切,郁郁而终。
“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临儿,娘亲!娘亲!!”
因为年幼,哪怕已经成了阴阳相隔的一缕幽魂,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仍旧日日徘徊在他的娘亲身边。
可他的娘亲每日总是以泪洗面,仿佛看不见他的样子,阿爹也搬走了,好久都没回来过了,是因为他的病吗?
可是……可是,临儿现在已经好了,临儿真的不咳了,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的夭折,阿爹很快便休了他那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娘亲,自己又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另外一个儿子。
想到这里,聿清临才恍然察觉,过了这许多年,他其实早已记不得他娘亲的面容了。缓缓睁开眼,一枚鲜红如血的枫叶,正悄然而落。
聿清临伸出了右手去接这一片枫叶,随即,这片枫叶便被他拿在了手里。两根指头捏着枫叶的叶柄,枫叶就在他的眼前来回打起了转。
“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了,否则你迟早会害死她!所以你要跟我离开!”
“这小鬼逗留人间太久,早就过了投胎的期限,怕是以后只能在地狱当个孤魂野鬼了……”
“慢着!他是我带来,自然也要由我带走!!!”
“大胆道人!打伤鬼差,擅改生死册,便是大罗金仙也别想救得了你!”
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已过去了几百年,可当日她为了他所做的天翻地覆的一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终是他欠了她一份难以还上的情。
就在这时,聿清临沉湎于过往云烟中,突然他手腕上有一道青光符咒闪现,既而却又很快被一阵火光瞬间湮灭。
这异动,聿清临自然有所察觉。他心下便突感一阵不妙,这是他未免练云翡遇上不测,特地留于她颈后的一道护身秘符。
“糟了!”
来不及多想,聿清临跃身而起,手中拂尘瞬化剑形,待黓辟琅的一双敏锐的狼耳听到声音,化作狼形从浴盆里水淋淋地跃到院子里时,他只看到了聿清临再度离去的背影和他遗留下的只许进而不许出的护山结界。
“嗷呜!嗷呜!”
黓辟琅的两只前爪,猛烈地扑向了他眼中一层薄雾似的结界上,触手却是如遭火焚的感觉。
偌大的止水峰,山顶的竹苑里,只留了黓辟琅一个,没有人察觉到,在黓辟琅缩回前爪的同时,他一双狼目的眼底,却是分明氤氲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煞气。
而在此之前,远在须弥境内,因着来找寻多婆纳而暂居须弥境的练云翡,自那日后至今再也未见过多婆纳,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想着是不是多婆纳忘了这回事。
这便起身,离开了暂居之所,打算先去寻那名唤“妙音”的迦陵频伽,好从她口中打听一些消息。
不料,走了几步,才到了一棵那妙音最常待着的青莲琉璃树下,便有一双手从中探出来,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都拖进了一片令人炫目的琉璃叶中。
“妙音姐姐?!你……唔!”
不等练云翡问完,神色慌张的妙音即刻便捂住了她的嘴,自己一根指头竖在了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来不及多和你讲了,多婆纳已经在须弥境入口那里等着你了,你快把这些穿上,我这就带你马上离开!”
说着,妙音抓起一把丝线串起的一堆羽毛似的东西就绕在了练云翡的四肢和脊背上,一圈又一圈,直到从外表上看,练云翡就好似变成了一只小迦陵频伽一般。
“张开双臂,伸直了,眼睛只管看着前方,我说什么,你就跟着一同念诵便是……”
于是,不敢多问,伪装成迦陵频伽的练云翡就这样被妙音用爪子“带着”,飞向了更为高耸的云间,亦是飞向不远处的须弥境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