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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轩辕珷这般出言一问,他自在御座上瞧见了一左一右的谢太傅和左丞大人脸上神情先乐而后忧的转变,可比那因着一出《沉香救母》而出名的梨君楼主的神色来得更有趣。
至于谢瑾和许赫,二人规规矩矩地站一侧,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不过,凭着这二人的聪敏,听了自己这番话,也该即刻明白今日被召来的目的了。
虽然轩辕珷是试问他二人有何人选,可偏头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谢瑾和许赫,谢太傅和左丞大人心照不宣,已是明白了轩辕珷的意思,这是要在这二人中选一个出来。
“皇上,依臣之见,赐婚人选既是要世家子弟,又非是现在掌控兵权的将门,赐婚之前,还要依例升位的,此人选非元成侯莫属,皇上正可借此良机,晋元成侯为将,一分兵权。”
先进言的是谢太傅,顿了顿,他到底还是不想自家儿子谢瑾掺和进来,无奈之下,也只好麻烦世侄许赫了。
按理来说,谢瑾总归是要比许赫要适合来当这个赐婚人选,可左丞先前被谢太傅一激,也不多加考量,不等轩辕珷有什么反应,便也进言,推荐了谢瑾。
“皇上,谢太傅此荐有失妥当,依臣看,该是赐婚于太常寺丞谢瑾,皇上大可趁这个机会,一并同元成侯提为兵部侍郎,将军。”
这下,听完谢太傅和左丞大人的进言,轮到谢瑾和许赫面面相觑了。
二人神色颇为的默契,都是十分无奈地看了看对方。
此事棘手,他们谁都不想对方来淌这趟浑水,可眼下,他们也都帮不了对方。
而这边,上首御座上的轩辕珷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手里茶盏中的酽酽茶汤,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
其实,最合适的人选,早在他昨日里翻阅完两国姻约国书,想好对策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便已有定论。
这谢太傅和左丞的进言,让他心中本就有丝微倾斜的那杆衡器,更为地倾偏向了其中一方。
不知,另一方,现在可明白他心中所想?
轩辕珷将目光投向了谢瑾和许赫二人,这选择,不如交由两位人选自行定夺。
“谢瑾,许赫,你们二人可有什么看法?”
闻言而上,谢瑾和许赫又是互相看了看对方。罢了,既是躲不掉的,那便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
“皇上,臣知晓元成侯已有婚约,所以臣愿领命!”
这边谢瑾见着许赫刚犹犹豫豫开了口,立刻便抢白过来。
许赫不善言辞,那就让他这贯是能说会道的来吧!哪怕谢太傅已向他投来了一道道诧异惊愕的目光。
“噔……”
轩辕珷将手里的茶盏落在了案上原处。“哦?许赫已有婚约,朕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是邺城里哪家的姑娘?”
突然来了打听到底的兴致,轩辕珷尽数将目光都对准了愣在了原地的许赫。
如今,只要一个满意的回答,赐婚一事即可敲定。
“先父先母在时,曾为臣在北疆与人定下了一门亲事。”许赫顿了顿,鬓边的一缕卷发随着他的俯首从他的耳际松落下来。
若不是今日这样一提,他几乎要忘了这件事情。
如今看来,原本身为人选之一的他,毫无悬念地可以退出了。毕竟,他身上还流有一半北疆人的血,是他不能为将的原因,更是在玄国尴尬的存在。
然而,曾有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想,自己如果是个真真正正的北疆人,该有多好。
“这……”谢太傅这下哑口无言了,他忘了还有这回事,亦是忘了许赫的身世。
“既然谢爱卿如此自告奋勇,那这赐婚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太傅大人,左丞大人,二位可还有异议?若无异议,这便退下回府吧。”
轩辕珷左手的指节又是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在了案上。
“是,微臣告退。”
四声齐朗,谢太傅父子连同左丞,许赫即刻便退下了,一出了御书房,左丞便抚了抚自己及胸的长须,眼眉带弯地快速瞥了谢太傅一眼,一番得意忘形尽数化作了一声畅快大笑。
“老夫就在此先恭贺太傅大人和谢瑾世侄了,加官进爵,天赐良缘,哈哈哈!”
说着,左丞一甩袍袖,负手大摇大摆地顺着宫道走远了,将谢太傅和谢瑾两父子远远落在后面。
今日的宫道格外静谧,偶有经过的宫人内侍们如是觉得。因为今日没见谢太傅和谢瑾父子两人在宫道上吵吵嚷嚷的。
往常这个时候,不是作儿子的又在顶老子的嘴,便是作老子的,拿着手里那世代承袭的太傅戒尺,说要打杀自家的“不肖子”。
这种景象才是宫人和内侍们素来见惯不惊的,如今谢太傅父子两个这般安静,便是新来的小宫女、内侍也察觉到不对来,远远的向着二人施了礼就避让开了。
路途不长的宫道,今日在谢家父子的脚下成了一条格外漫长的青石板路。
不知经过了几代风洗雨涤,最初两旁镌刻着梅瓣的青石,早就是平光如鉴,是以,没了往日父子间的吵嚷,二人一前一后错落的脚步倒格外清晰。
“走快些,要到了宫门上钥的时辰了。”谢太傅晃了晃身后手里的戒尺,催促了一声。
“父亲不怪我吗?”
这边眼见着快到了宫门,谢瑾停了脚步,声音不大地问向了谢太傅。
谢太傅却没有回头,但本就拖延的脚步却是彻底搁置了下来。在他身后的谢瑾,听见了谢太傅一声长叹。
“我谢氏一门世承帝师之责,所以阿瑾你可知晓为父手中这戒方之名?”
谢太傅说着,转过身来,将那精铜所制约有小臂长的戒方捧在了手里。戒方上坠着的朱红流苏,在摇摆几下后便静在了那里。
“丹铁为尺,以戒天子。是谓‘天子戒’。”
“是了,既持天子戒,就该行戒惩之道,你祖父还在时,常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跪在这天子戒面前痛心自责,直到他抱病而终,所以为父这才承了天子戒。”
谢太傅缓缓说着,摆摆手示意谢瑾随他一同出了宫门,直到搭乘上了回太傅府的马车,谢太傅又看了看手里的天子戒,抬头望了一眼根本就望不到的御书房的方向。
“你祖父与为父做不到的,愿你这代圆满。以戒天子,就要随时准备作出牺牲,平心而论,如果能辞官远走,为父是断不想让你涉足庙堂的!”
谢太傅又是一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他不能现在告诉谢瑾。
除却帝师之责,终有一日,他也不得不像他当初那般,在接过天子戒的同时,一并为玄国世代帝者去分担那不见天日,浸透骨髓的一隅黑暗。
“阿赫,方才在御书房,你认了你有婚约,怎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
轩辕珷不紧不慢地从棋奁中夹出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他许久不曾同许赫手谈一局了,还记得在很久前,许赫承自他父亲许将军的棋艺已远在谢太傅之上。
谢太傅的棋艺,轩辕珷不敢妄评,也只从左丞大人的调笑中听来过,当年谢太傅还年轻,尚未出仕前,在邺城里,和另外二人并称“玄都三少”。
三人都是宗室世家子弟中出挑至极的人物,三人皆擅长棋艺,曾在三日之内一举赢遍了邺城中的所有应战的棋手。只不过,谢太傅在这三少之中,却是名副其实的“三少”。
文采第三,乐艺第三,画艺第三,棋艺第三,就连年纪,也是名副其实排在第三。
虽然是当朝太傅大人的独子,可人人见了,都称他一声“谢三少”。
直到后来,玄都三少中最善吹箫的人去了,又过了几年,最善下棋的那个人,也没了。
落子无悔,黑棋敲定,轮到的白棋却被许赫拿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这才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登时,轩辕珷又一落子,白子便被黑子吃去了一大片。
“是指腹为婚,那时臣还年纪尚幼,后来便随先父回来了邺城,既是没见过那个女子,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不是如愿有了个女儿。”
许赫见着棋局失利,面上不见忧虑,反倒是更为气定神闲地落下了手中下一颗白子。
“原来如此……嗯?是和局。”
棋局近至尾声,轩辕珷皱着眉头,仔细点算了经纬纵横上错落的黑白二色,不差半分。
是他的棋艺进步了吗?轩辕珷自认他还没这个能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许赫在让着他。
“阿赫,你毋须让朕。”
失了兴致,也没了再来一局的念头,轩辕珷倍感乏味地将黑白子各自归到了棋奁中,招来了宫人上前收理。
“皇上赞谬了,是陛下棋艺已远超微臣,非是臣有所顾忌。”
看着面前恭恭敬敬俯首的许赫,轩辕珷在心里叹了无数口气。
他变了,轩辕珷已许久没看到过许赫以前所拥有的虬龙般的影子。
这还是当年那个为父独闯皇陵,打翻一片的许赫吗?!还是那个在北郊荒林,一人凭着手里的白虬枪护得他和轩辕琲周全的许赫吗?!
物是人非,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周围的人、景都变了?
或许,早在他当初“杀了”自己的那一刻,让人怀念的一切就同那个自己一样消弭于世了。
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