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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开着满树的石榴花,明艳艳地映照在夏日灼目的阳光下,落在甄嬛的眼底,却越发显得她面色青白,崔槿汐在一旁不免觉得悲戚:“皇上也太狠心了,怎么能让娘娘做委身敌军之事呢?”
甄嬛恹恹地坐着,仿佛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空壳,她呆呆地看着窗纸上倒映出的花影,低低说道:“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一并连性命都是皇上的,所谓恩宠眷爱,总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稳,我若真开口要皇上垂怜回护,那才真是自不量力。”
“奴婢瞧娘娘有自弃之意了。”崔槿汐紧紧皱着眉,眉间像是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是因为皇上,还是因为……十七爷?”
“槿汐,我原以为他是爱我的,却不曾想,恩爱情深的背后是他早已藏匿多年的野心,虚渺的情爱如何比得过巍巍的皇权?一切不过都是我的痴念。”甄嬛道出真正心死的缘由,泪如雨下,“摩格说的那番话,我猜到会传进皇上的耳朵里,是以那天晚上,我早早做好了我与他之间必有一人不能保全的准备……槿汐,是我自作多情了。”
崔槿汐心疼不已,拿着手帕给甄嬛擦泪:“娘娘万万不可这般灰心哪。”
“我这几天反复在想,他是不是存了和我一样的心思,是为了保全我才自断前程?”甄嬛抬手抹去斑斑泪痕,摇头苦笑,“不、不是,他不是为了我。槿汐,你知道吗?他唤纯元皇后‘阿柔’,那般亲昵,就像爱恋多年的情人那般,那张小像被他珍爱多年,也是因为眉眼像极了纯元皇后,而不是因为我。”
眼泪越擦越多,甄嬛眼前一片朦胧。
莞莞类卿,她穷极一生都逃不开这四个字的囚牢,曾经深爱的两个男人,都将她视作了替身。
日光倾洒而下,未央宫一片宁静祥和。
送走周楠,安陵容慢慢地喝着温热的燕窝羹,垂眸问豆蔻:“圆明园那边情势如何了?”
“昨天晚上,和亲的队伍已经出宫去了,但熹贵妃乘坐的那顶喜轿出了宫门后又转回了碧桐书院,奴婢亲眼看着崔槿汐扶着熹贵妃走进去。”豆蔻低声回道,“按照娘娘的吩咐,奴婢又去了桐花台,将事情一一和她说了,果郡王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能保全她,我死也无憾了’。”
“好。”安陵容将仅剩下的两口燕窝喝完,擦了擦嘴角,“莳萝,陪本宫去养心殿。”
“是。”莳萝赶着让人去准备软轿。
安陵容扶着豆蔻的手慢慢站起来,复又说道:“咸福宫和延庆殿那边,话都带到了吗?”
豆蔻点头说道:“敬妃娘娘已经带着胧月公主去养心殿了,娘娘现在过去说不准还能碰上,皇贵妃虽然身子不好,但也说了,会尽力一试。”
圆明园的事情闹得太大,圣驾回銮的时候,熹贵妃一反常态地没有同行,皇上只说她骤然身子不适,留在碧桐书院养病为宜,可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即便不知全貌,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安陵容让豆蔻各处去传话,就是为了合力将甄嬛捞回来。
“贵妃娘娘,这么热的天,您怎么来了?”苏培盛看见安陵容在宫门外下轿,远远地就迎了上来,见身后豆蔻的手里提着食盒,笑道,“什么要紧东西,还要娘娘亲自送来?”
“苏公公,皇上现下可有空吗?本宫有件事情要和皇上说。”安陵容走得很慢。
苏培盛了然点头:“是关于熹贵妃娘娘的事情吧?敬妃娘娘带着胧月公主刚进去,奴才听了一耳朵,说的也是这事儿,娘娘既然来了,就好好劝劝皇上,皇上心里其实记挂着呢,就是还过不去心头的那道坎儿。”
安陵容心里有了盘算,进到养心殿时,却是听见胧月朗朗说着:“昨日胧月读孟子,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胧月愿做君子,孝顺好皇阿玛和额娘,照顾好弟妹。”
皇上微微冷着的脸慢慢松动下来,恍惚间想起安康来,若她还在,定会和胧月很说得来。
安陵容缓步走进来,浅笑着说道,“胧月和姐姐一样精通诗书呢,说得真好。”
“给荣娘娘请安。”胧月俏生生地给安陵容福了一礼,敬妃也在一旁俯身问安。
安陵容侧开身,只受了敬妃半礼,转而看向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
“你怎么来了?”皇上赶紧免了礼数,让她在一旁坐下,“外头日头正晒,仔细中了暑热。”
“听闻皇上这几日都没睡好,臣妾让小厨房做了一碗百香汤,特意送来给皇上尝尝。”安陵容看了眼敬妃,敬妃立刻心领神会地带着胧月退了出去。
皇上心不在焉地喝着汤,等到服侍的人都退出去后,他才缓缓开口:“熹贵妃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安陵容笑着眨眨眼,反问道:“皇上是希望臣妾知道还是不知道呢?若臣妾知道,必定要为姐姐求情,皇上又是否愿意听臣妾为姐姐求情呢?”
“只要是你说的,朕都会听。”皇上抬眸看向安陵容,眼底一片认真。
安陵容也不禁收起了笑容,正色起来:“皇上,果郡王觊觎姐姐在先,领兵谋反在后,死不足惜,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干姐姐的事,她一心爱慕的只有皇上,果郡王爱而不得,难道还要怪姐姐生得太过美丽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上怪罪果郡王僭越也就罢了,何苦和姐姐置气?要臣妾说,这事儿是皇上做得不对。”
“摩格和老十七都垂涎熹贵妃的美貌,朕知道这怪不到熹贵妃头上,只是朕,仍心存犹疑。”皇上面色沉冷,“熹贵妃在朕和老十七之间是否曾有过一番取舍,她最后选择朕,到底是因为爱朕、还是因为对朕有所求,这一点,谁能知道?容儿,若她对朕并非是真心,朕对她的多年宠爱岂非成了一场笑话?”
“姐姐是否真心,皇上难道感觉不出来吗?”安陵容微微垂敛下眉眼,轻声说道,“姐姐离宫前,对皇上爱得赤诚又热烈,将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皇上,姐姐回宫后,又甘愿为皇上收起满身尖利,温柔细心,处处周全,皇上还要猜忌她到何种地步呢?”
皇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而后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安陵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容儿,你可全心全意爱着朕吗?”
安陵容猛地声音一顿。
“容儿,如果朕不是皇上,你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爱着朕吗?”皇上盯着安陵容,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的心看穿一般。
“皇上,没有这样的如果。”安陵容的犹豫不过一瞬,她回望着皇上,说道,“您是万民之主,是唯一有资格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人,臣妾选秀入宫,这才有幸能侍奉皇上左右,臣妾对您不仅是男女情爱,更是崇拜与敬仰。”她展眉温柔浅笑,“皇上是在妄自菲薄吗?”
皇上心神一颤,不曾想反被安陵容看穿了心思,一时间有些窘迫。
安陵容起身慢慢走到皇上身边:“皇上站在无人之巅,偶尔也会生出些许迷茫吧?会质疑自己这个皇上做得到底好不好?生怕辜负了天下江山、黎明百姓。”她俯身跪下,仰面看着皇上,柔声道,“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史书之上,必定有您浓墨的一笔。”
皇上眼神慢慢松动,犹如寒冰在眼底化开,他伸手轻抚过安陵容的脸,缓缓开口:“容儿,有你在,朕愿意原谅熹贵妃。”
“那果郡王呢?皇上要将他圈禁宗人府吗?”安陵容眸光轻轻闪烁。
“不。”皇上神色恢复如常,他扶起安陵容,一字一句道,“此等逆贼,断断留不得……”
“皇上,孟国公求见。”苏培盛低着头走进来通传。
安陵容几不可见地微微松了一口气,退后半步:“那臣妾先行告退。”退出养心殿的时候,她抬眸看了一眼孟国公,纵使年老,却依稀能在眉眼间窥探出几分年轻时的英俊,只是气质和孟国公夫人的平淡截然不同,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般其实逼人,可惜岁月不饶人,这般气势如今也只剩些许余热了。
大势已去,孟国公很清楚这一点,但为了女儿,他愿意豁出这张老脸。
“臣孟疆,特来向皇上请罪。”孟国公进殿后便一跪不起。
皇上久久不言,只是看着孟国公,直到他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才眨了眨眼,扶着扶手将身子坐正:“孟疆,当年你与隆科多、年羹尧一同追随朕,朕却因年羹尧得力而冷落你,这一点,你可有怨恨过朕?”
孟国公身形微微一颤,将头埋得更深:“臣不敢。”怎么会不怨恨呢?明明他才是最先站在皇上身边的人,却被年羹尧后来者居上,只是,往事随风,一切都过去了,年家佟家都倾颓衰败,而孟家至少守住了公侯的爵位。
“允礼谋逆之事,你敢说你不知情?”皇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桌,怒声道,“单凭一个郡王府,怎么可能调得动那么多家兵?如果说你孟家没在背后推波助澜,朕绝不相信!”
“皇上明鉴,臣万万不敢犯上!”孟国公用力磕头,急声道,“臣自幼跟随皇上,深知皇上的魄力与手腕非常人能敌,因此劝过王爷多回,静娴也几番劝说,才让王爷打消了这个念头,臣知情不报、欺瞒君上,实在罪该万死,但静娴痴心王爷多年,若王爷没了,她必定也要跟着殉葬,臣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孟国公声音微微哽咽,悲泣道,“皇上,所有罪责臣愿替王爷受过,但请皇上放过王爷。”
孟国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免死金牌,以头抢地,将金牌高高举起。
皇上定定地看着那枚金牌:“这是当年你夫人进宫给容儿拔箭的时候,朕赐给她的。”许是想起了往事,皇上抿了抿嘴角,终是松了口,“果郡王觊觎皇妃,谋反犯上,大逆不道,一切都是他的错……也罢,朕只当是成全你女儿一片痴心罢。”
他对着苏培盛微微抬手,说道:“传旨,果郡王忠君护国,封果郡王为果亲王,即日起,驻守雁鸣关外,无诏不得回京。”顿了顿,又说道,“一并封慎贝勒为慎郡王。”
苏培盛立刻领旨下去了。
皇上又看向孟国公,沉声说道:“回去后告诉他,再有下次,朕断不会再给他留活路。”
“是。”孟国公再磕头行礼,起身将免死金牌恭敬地放至案前,躬身退了出去,直到站在了阳光下,他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贴身的里衣黏在身上,燥热得厉害,可就是这样的燥热,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
都结束了。
孟国公似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颤巍巍地迈着步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