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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见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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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师叔在高台上不紧不慢地念着。这声音在凉夜里催人入眠,可遇上这样没有山风的热天,已经是能到致人昏厥的地步了。

    商沉心如止水,自然不觉有异,站在人群里的几个修为低的弟子受不住,脚底虚浮,眼看便是东倒西歪。

    只不过他们却不敢。

    就算中了毒口鼻眼都在流血都不能晕,十年一次的弟子试炼,就是今日。

    御虚道的试炼是大事,因试炼之地在见鹤山,又名“见鹤”。试炼得成,从此便可平步青云,拜师、封道号、入瑶山、赐法器,与众师叔师伯平起平坐,列入御虚道内室弟子名录,从此真正踏上修炼之路。试炼不成,你便是个无人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出了门派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只是个为人打杂清扫的无名之辈。

    这些人,如今便站在台下,没有辈份排名、没有道号,师兄师弟炖杂烩随便乱叫,在弟子中占了十中之九,是御虚道的外门弟子。

    眼下正是平和盛世,凡间求仙求道的也多,南朝皇帝自立道号之后,一时间开山立派蔚然成风,不管是哪里的小土丘,都有道长开观布道,坐收弟子。御虚道历史悠久,名声鼎盛,自然少不得人前来相投,就算闭门自扫门前雪,也挡不住跋山涉水而来的求道者,于是发了告示,近年不再收弟子。

    即便如此,几年之中仍旧挤进来七八十人。

    这些外门弟子来历不一,有些是弟子们下山因缘救上来的,有些是靠门路求着来的,有些是在山门跪上七日七夜,滴水不进奄奄一息,师叔们实在看不下去,开门放进来的。

    可仙根何等难寻,进来了又能如何?这十年一次的试炼,历年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能过而已。

    而这几人中,山下来的弟子最多只有三两个。

    山下来的弟子占了七八成,平时除了修炼,便是管着宫里的打扫庭除、内外干净。其余的,是商沉这样的仙家子。

    生于仙门,长于仙门,自小耳濡目染,三岁便已启蒙。依照祖师爷的训话,那便是:“有成就了不是你们的功劳,没成就了却一定被人耻笑。”

    凡间的弟子上山晚,启蒙也迟,比他们落了下风。出身和境遇不同,互相看着便觉不顺眼,你觉得我养尊处优,我觉得你争强好胜,外面看起来虽和谐,其实私底下明争暗斗,由来已久。

    “商沉。”甄师叔在高台上唤他的名字。

    商沉在心里暗道一声又是我,徐徐而起,谦逊落在高台之上:“师叔有何事?”

    “帮我分出去。”甄师叔将手中的木质盒子递给他,向弟子们又朗声说,“盒中有竹签,竹签被灵符的水洗过,受伤时一点着便可出境。”

    “是。”

    刚端着竹签盒子要走,甄师叔的声音略略压低:“晚上来我院里,你连师叔、赵师叔和我要下四国棋,你来凑个数。”

    “…………”

    “顺便带点你种的葡萄来。”

    “……是。”

    商沉垂目,在众目睽睽之中回到台下。

    只听高台上甄师叔又说:“午时山门大开,竹签上有你们要去的试炼之地,切记不可逞强,及时收手,免得一不小心毁了十年来的根基。记得了么?”

    “弟子知道。”台下齐声道。

    他使个眼色,高台上几位长辈飞出来,先一步朝着试炼山而去。历代试炼都会出事端,不管哪一次,总有几个弟子要逞强,眼看就要毙命了也不甘心放弃,死不求救。长辈们怕出事,不得不四处巡山,在一旁监管着弟子,免得闹出人命来。

    道长们一走,弟子们顿时松动许多,各自擦着汗,鱼贯站在商沉的身前等发竹签。商沉在弟子中的修为中排名第二,弟子们就算不服也不敢造次,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接过竹签。

    今日试炼,成败在此一举。你出身贫寒也罢,没有人缘也罢,受尽欺辱也罢,但只要你能见鹤,御虚道里从此便没人敢看低你一眼。反之,你可以蕙质兰心,可以出身高贵,可以众星捧月,但只要试炼不成,也不过是个笑柄罢了。

    面前站过来一个身穿青蓝长衣的年轻男子:“商沉。”

    这男子个子颇高,眉宇间略有些傲气,玄纹窄袖,衣着不凡。他从商沉手里抽出一根竹签,不在意地道:“你父亲找你。”

    商沉一听便觉得头痛:“知道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是提亲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那男子将竹签插在腰上,“你早些牺牲了好些,免得又推到我身上。”

    “…………“

    说话间,后面的弟子已经有些等不及,有意无意地低声抱怨几声,好似就要让他听见。那男子闻言也不出声,转过脸看着他们,商沉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却见后面的弟子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又不甘心被人的目光压着不敢动,双眉越蹙越紧。

    “扶铮,快到正午了。”商沉道。

    那男子慢慢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终于扬起头道:“走了,望你早日喜结良缘。”

    “…………”

    他不想成亲,自己就想了么?

    他的体质,是一辈子不能成亲的命。

    洞房花烛之夜,他要怎么同人家行周公之礼而不让人看出端倪?这种事,十六岁前他尚且好奇,十六岁后他退避三舍。

    男子得此根骨者,自古不是没有,前朝便有一位。这男子少年时期便被一位君王囚禁,当作后宫娈童,日夜折磨。之后那少年逃出宫去,卧薪尝胆,十年后引兵前来,将那君主刀刀捅死,血溅旌旗。

    男子有此根骨,比女子更惨,轻者着人耻笑,有辱家门,重者动辄便是无处安身的命。

    商沉自十六岁起如同换了个人似的,酒不多喝、话不多讲,平日里韬光养晦,修行修身,从不过问其他弟子的是非。长辈们看在眼里,反倒越发觉得他的品性如芝兰般美好。也不知是从哪位道长开始的,说他不骄不躁、恬淡怡然,有清雅君子之风,先祖兰蕙之姿。

    天晓得他哪有半点恬淡怡然,他所想要的,简直让人落泪。

    近年来越发难以压制,时不时有些迹象露出来,害得他时常闭门苦苦修炼,拼命压着。可迹象没能完全压住,修为倒是突飞猛进。长辈们见他他刻苦,对他自是青眼有加,殊不知他把自己逼成这般,实在是有难言之痛。

    废话无多,见鹤要紧。见鹤不成,只是父亲那关便过不去。

    见鹤山地处偏远,是御虚道东南角落的一座高山。山上地势险峻,平时无人能入,有先祖设下的道道机关阵法,一入阵法便入幻境,变化多端,能蚀人心智,迷惑其身,借以考验真心。

    弟子们依照竹签上的方位在山脚站定,真气一起,已入幻境。

    这第一道试炼,便是冰火。

    修行时一不小心便会生出心魔,魔生心火,可使人如在炙盆之中,稍有真气不足,便要焚烧致死。而真气动荡之时,全身忽冷忽热,片刻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片刻又如回到炙盆之内。心火、冰火都是修炼时常见之境,倘若连这都应付不来,有哪位师尊敢传授真经?

    因此这冰火之境,是必须要过的。

    商沉进入幻境,四周熊熊烈火,身体遍处燃烧,让人的肌肤嗤嗤作响。只是这于他来说真算不得什么,运起真气周游全身,不多时,燃烧之感尽褪,火焰碰触时犹如点点水花,不再痛楚了。他等了片刻,不知不觉有些百无聊赖,盘膝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

    也不知有多久,突得,火焰尽褪。

    四周传来痛苦低哑叫喊之声,商沉抬头而望,手中的书还在,人却已离开幻境。

    再看,前面扶铮也早已经站起,低着头,手里一把小刀子正在刻石头。周围有二十余人,七八个面色寻常、泰然自若,其余的却汗水淋漓,仿佛从鬼门关中出来,满脸尽是惧怕。

    冰火境前后一个时辰,有几人经受不住,早早退出来了,其余能坚持至最后不求饶的,即便过得危险,也算可行。商沉转头,西南角有个弟子紧闭着眼,浑身上下烧得通红,狂躁不已地嘶叫着。监管的两位道长看了他半天,只见他嘴唇咬得出血,满脸都是泪痕,分明痛苦万分,却仍旧死也不肯出。一位道长皱眉上前,在他的眉心一点,又一拉。那弟子一个惊叫,仿佛见鬼似的往后一个趔趄,急声道:“我过了么?过了么?”

    道长摇头,把他扶着架出去,那弟子筋疲力尽,饮泣而出。

    “甄师叔告诫你们不要逞能,你等要谨记在心。”留在这里的道长蹙眉说,“前面尚有几处幻境,撑不住时容易丧失心智,亦会毁掉根基,让你从此修炼不得。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你等万不可逞强好胜。”

    这都是过来人说的话,为的是要留下他们的小命,可年纪轻轻那会顾及这些?弟子们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各有各的心事,大多凡家子弟别无出路,只能拼命,而有些仙家子弟生来便承着家族期待,若是不成,那是无颜面对父母的。

    沿着竹签所示往山上走,一道几丈的光秃石壁前几块山石,状成阵法,已至第二关。

    看管阵法的正是平时教授他们修身的连师叔,不少弟子同他相识,笑着挤眉弄眼。连师叔清咳一声,只装作没看见这几只猴子,正色道:“开始。”

    真气流入竹签,幻境及至。

    商沉环顾四周,山间绿树成荫,流水潺潺,正是身在深山密林间。四周虫声鸣动,花香扑鼻,不知怎的还有股让人心驰神往的幽香,似是从密林深处的山泉中而来。

    商沉沿着那小路,拨开挡在眼前的宽大绿叶,互听有轻笑之声,清泉中躺了一个衣服半遮的动人女子,姿态妖娆,巧笑倩兮。

    商沉面无表情地朝她看了片刻,心下这才明了,为何弟子试炼之时,必得要十八岁之上。

    其实凡间十五六岁成婚的大有其人,只是御虚道的门规严些,十八之上才可成婚,为了便是不想让弟子分心。

    女色惑人,御修道明里不说,却不得不考验此事。修炼之路上坎坷无数,这女色便是三大心魔之一,倘是贪恋美色、经受不住诱惑之人,在修炼关卡上遇此心魔,迟早要魂飞魄散。因此这道关卡,正是为了摘除心志不坚之人。

    那女子咬着帕子朝他游来,轻轻巧巧上了岸,扶着商沉的袖子。展颜一笑,山谷失色,衣衫摆动,倾国倾城。山间幽静,却不知怎的到处都是使人心智失常的暗香,这模样、这地方,若是换作别的弟子,少不得要挣扎痛楚,甚至沦陷不能自拔。

    商沉默然望着身边的女子,心中却只是黯然。

    这先祖幻境中的柔媚,竟也不过如此。

    他将女子轻轻拉开,垂头后退几步,心灰道:“姑娘,我发作起来时,比你还要媚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