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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繁华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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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一,大寒,天降小雪。

    到奚画摘下药巾这一日,关何反而莫名紧张起来,手捏着那上了药膏的麻布,半晌也没动静。他心里忐忑,不住问自己,若是取了布条她仍看不见,该怎么办?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犹豫再犹豫,迟疑再迟疑,连他素日杀人放火时都没如此不安。

    “关何?”

    等了许久,奚画晃着脚不耐烦。

    “你好了没啊?”

    “嗯……”他深深闭了眼,又睁开,这才一圈一圈摘下布条。

    正是清晨,白雪把四周染得透亮,随着蒙眼的东西渐渐变薄,好像有光透进来,清晰可见,并不像目盲时看得那般不真切。

    药巾悄然坠落之际,奚画睁开眼,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她瞧见窗外细碎的绒花迎风而舞,窗边蹲着白隼,它将头埋在翎毛间,沉睡未醒。尽管尚还有些雾蒙蒙的,但所有的轮廓、形貌入目便是一清二楚。

    “我能看到了!”奚画欣喜若狂,在原地转了一圈,“我能看到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身前,曾在黑暗里朝思暮想的人依旧立在旁边,只是许久未见,他身形消瘦,眼下青黑,好像比自己还憔悴许多。

    奚画从矮墩上站起来,兴奋地扑到他怀里。

    “关何……我看得见你了!”

    闻言,他如释重负,双臂轻轻搂着她,含笑点头。

    双眼复明的感觉好到无以言表,奚画自他怀中抬起头,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亲。又觉不够,索性勾住脖颈,凑上去吻他嘴唇。

    与在江陵客栈那一晚完全不同,似乎每一寸都是甜的,她很久没有如此高兴过,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松手。唇齿间轻吮的声音,连那边的海东青也听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涩地扭过头佯装看风景……

    也不知吻了多久,关何终于推开她喘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都快提不上气了。”

    奚画却是半点也没在意,直抚掌笑道:“定是我娘在天保佑我的!你说对不对?”

    他笑着应答,“对。”

    “一会儿我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怎样?”

    “行是行……”关何斟酌了少顷,“只是你眼睛才好,不知在吃食上有无忌讳。”

    “等会我替你去问问红绣。”

    “嗯嗯,好,怎样都好!”

    瞧着她康复,关何心头也高兴,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先把早点吃了,正巧昨日无双才回来,吃过饭我带你去找她。”

    一听花深里也平安归来,奚画愈发开心,忙不迭地点头,捧着粥碗喝了一大口。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我知道,我知道……”刚一说完就呛了一口,奚画偏头就开始咳。

    关何:“……”

    明白她此时的喜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抚背替她顺气,笑得无奈。

    早饭吃了一半,奚画忽而转过头,满怀期待的看着他,“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关何咽下嘴里的食物,反问她,“你想什么时候?”言罢又觉不对,补充道,“你想去哪里?”

    “呃……”原本与他约定好,等治了眼睛就找个安宁的地方安顿下来。

    可如今宋国境内战事不断,瞧着江陵武陵这一代还算和平,但谁又说得准届时会不会打仗呢?

    “我们去大理好不好?听说那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果子,可甜了!”

    “成。”他本就居无定所,去哪里都无所谓。

    关何喝完碗里的粥,提醒道:“不过大理离这边可远得很,只怕要走很长一段时日。”

    “这不打紧。”奚画放下碗筷,喜滋滋地看着他,似乎眼里已经浮现出未来的画面,“我们一路走一路玩,就当是游山玩水,反正也不着急。”

    关何微微一笑。

    也是,眼下他们无牵无挂,只要相守在一起,走得长走得远又如何。

    “好。”

    奚画靠在他肩头,憧憬道:“等到了大理,我们找个小城住下来。我去教私塾,你就做教习骑术的先生,晚上下了学,我们还是一块儿回家……一定很有趣!”

    教骑术的先生……亏她能想出来。

    关何笑道:“像雷先生那样吗?”

    “是啊。”奚画扭过头来看他,笑盈盈道,“等将来我们有了娃娃,也带他们去上学!咱们一家子都在一块儿!”

    闻得她这样描述,像是真有那一日一样,关何也不禁神往。

    “好……很好。”

    听他说好,奚画弯起眉眼笑吟吟地抿唇,捧起粥碗,继续吃。

    *

    没隔多久,外面的雪就停了。

    因下了一天一夜,白雪铺得厚厚的,满地都是,雪地里脚印很浅,不时还落下几只寒鸦,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一出门走到花园,本说去寻花深里,怎想迎面就碰见她在雪地里玩耍,正掬了一手的雪球朝西江掷去,对方一个闪身,动作灵巧地躲开,也不甘示弱地抓了把。

    这你来我往,玩得甚是热闹。奚画在旁看了许久,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姑娘!”

    远远的,发现他二人,花深里支起身子来就打招呼。不想趁着这当儿,那边西江就给扔了个正着。

    她横眉瞪眼,一面拍衣服上的雪,一面唤奚画:“过来玩啊!”

    奚画连忙答应,解开肩上的猩红披风就塞到关何手里,兴致勃勃道,“那我去了。”

    “这么冷的天……”

    “动起来就不冷啦!”她往手上呵气,举步就要过去。

    “诶——”关何拉她不住,只得皱着眉叮嘱道,“别盯着那雪看久了,你眼睛才好!”

    话说完的时候,奚画已经跑出老远的,回身应着,“知道啦,就你啰嗦!”

    雪漫过脚踝,走路难免吃力。

    她弯腰挖了几坨合在掌心里揉啊揉,搓成个球。

    一边儿的花深里坏好意的凑上来调侃道:“看人家小关着急的样子,和你呆一起久了,人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从前可不这样。”

    “是吗?”奚画忽然来了兴趣,“那他从前是哪样?”

    “还能哪样呢?”花深里伸出食指抵上下巴,摇头晃脑道,“呆头呆脑的,真真是说得少做得多,像个闷葫芦……不过,偶尔捉弄一下,也很有意思。”

    提起关何的过去,奚画倒是好奇起来,“对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见她模样神秘兮兮地,花深里也配合着低头耳语,听奚画一句一字说完,立马大笑出声。

    “他那样子,怎么会有姑娘喜欢的!”

    “嘘——!”奚画红着脸跺脚,“你小声点啊。”生怕关何听见,忙偏头过去瞅了好几眼。

    花深里掩嘴笑得前俯后仰,等平息下来后,才拿袖子拭泪,“你别说,还真有一个呢。”

    “呃?”闻言,她不禁愣住,“真的有?是哪个……”

    “我告诉你啊。”花深里笑得狡黠,悄悄地道,“有一回啊,我跟他一同去杭州执行任务,上头说要杀个地头蛇,等逮到人时发现他还抢了个姑娘绑在床上。

    那丫头长得可水灵了,怯生生盯着他瞧,啧啧,那眼睛都快滴出水来……你要知道,咱们关哥可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那回居然来了次英雄救美,亲自把人家送……”

    这边一语未毕,身后猛地袭来一物,花深里避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满背都是雪。

    她急匆匆转身,正见关何手里把玩着一块很有分量的雪团,表情淡淡地望着她。

    “哎呀哎呀,关哥生气了,怎么办……”

    花深里边笑边往奚画背后躲,直拿她当挡箭牌。

    “姑娘快救我啊,你相公要杀人了,出了人命该怎么好!”

    关何走上前,几次想扔她,都碍于奚画没有下手。

    “你这嘴,胡说八道惯了,不拿东西堵一堵,看来是好不了。”

    “啧啧,真凶……”花深里越说越来劲,两手扒着奚画的肩,楚楚可怜,“姑娘你看他呀,这人太凶残了,眼下不治治,等以后你俩在一块过日子,他铁定欺负你!”

    奚画只对着关何笑,反而转头来打趣她,“你叫我帮忙?怎么不叫你男人帮忙啊?哪有在一旁看热闹的道理呢……是不是?”

    这话反将了她一军,花深里一时语塞,余光往那边眉目含笑的西江看去,难得没有反驳。仍旧笑嘻嘻的:

    “你管我,我心疼我相公不行么?”

    “成亲了么,就叫这么亲热?”

    “要你多嘴,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语毕又折腾起来,抓一把雪糊在她脸上。

    “你们俩对一,太不公平了!”

    “西江快来帮我!”

    花园之内,尽听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也不知闹了多久,直到四个人都累的精疲力尽,才往那栏杆下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你眼睛好啦?”花深里转头打量她神色,玩得太久,都忘了在木屋里曾见她双目失明。

    奚画摆弄着手里刚折的一簇腊梅,心不在焉,“嗯,今天才好的。”

    “那得多歇着,少出来晃悠。”她拿脚踹了踹地上的雪,又去问关何,“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后者沉默了半晌,略一颔首。

    “什么时候?”

    他含糊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了吧……”

    西江讶然:“这么快?”

    关何淡淡笑道:“她想能在大年之前去云南,而且……近日你们也要动身了,不便打搅。”

    离开中原,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再难相见。

    尽管身在山庄,作为杀手早已有生离死别的准备,然而相处数载,如今各自天涯,个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

    人各有命,人各有运。

    他们俩能找个地方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也不失为人间一桩美事。

    挽留的话,她一贯说不出,想想眼下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似乎只剩鉴别了。

    花深里嘴巴大,性子急,说一不二。

    于是当天晚上,在关何不知情的情况下,庄里格外隆重的办了一场鉴别宴。

    今夜庄里排得上位的香主堂主几乎都在场,连常年在外的两个护法也赏脸赶来,酒席从花厅摆到小园,整整二十桌。

    大约不止是为了给关何送行,更有几分不舍在里头。

    毕竟在中原呆了几十年,虽然山庄里的人并不所有是汉人,可多少在宋土有了些感情,眼下即将去往遥远的北方,不大喝一宿怎够。

    酒宴足足吃到夜里四更天,不少人干脆倒地就睡,也懒得收拾。

    因为不胜酒力,又大病初愈,奚画早早的退了席,回房休息。

    时隔一个月,她才从黑暗中重现光明。自早上到现在,都像是在做梦一样,坐在窗边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痛感犹在,这是真的。

    奚画抬眸扫向四周,不由感慨,这样万紫千红的世界,今生还能看在眼里,简直死而无憾了。

    *

    酒宴上喝了点酒,夜里睡得很沉,然而到了半夜,身后的床轻轻往下一陷,她当即醒过来,一侧头就闻到浓郁的酒气。

    奚画撑起身子,倦意朦胧的问道,“……你喝好了?”

    “嗯。”想是带了些许醉意,关何倒床躺下,继而一伸手便揽她入怀,抱得心满意足,一闭眼就准备睡。

    “诶诶诶……”

    她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拿手挪开他的头,“衣衫换下,洗把脸,脏不脏啊,你就躺?”

    “……明日再洗吧,我困得很。”

    “这怎么行。”她索性坐起身,扳开他扣在腰间的手,穿上鞋就将灯点上。

    蓦地一下亮堂堂的,关何忍不住拿手去遮。

    好久没喝这么多酒了,是很不适应,头还在发晕。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用湿帕在给他擦脸。

    关何抬起眼皮,朦朦胧胧看见奚画坐在旁边,他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皮,低低道:

    “你别忙了,早些睡吧。”

    奚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你喝这么多,明天怎么起得来?”

    他口齿不清地辩解,“我起得来……”

    脑子都喝糊涂了,奚画暗自叹气,俯身替他除了鞋袜和外袍,扶他躺好,这才起去熄灯。

    床上被睡得暖和的,鼻中溢满了她身上的气息。关何只觉心中安宁,待得奚画睡下时,才将头搁在她颈窝,轻轻往锁骨处亲了一亲。

    “很晚了,睡觉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