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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川河畔,宫川町茶室樱室的二楼雅间中。
一位艺伎右手拨动着三味线,口中还不停吟唱着舒缓的古韵歌谣;另一位面部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底的舞伎则在场内翩翩起舞摇摆身姿。客人们看得如痴如醉,连声喝彩。
说起来,日本艺伎产生于17世纪的东京和大阪。最初的艺伎全都是男性,自18世纪中叶,艺伎职业才渐渐被女性取代。步入现代后,艺伎的数量锐减,整个行业衰退严重,彻底消亡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因此现在想看到一场精彩的艺伎表演绝非易事。
喝彩的人群中当然不包括真一与平次。真一前世看惯了京剧、黄梅戏等以唱念做打来讲述故事的剧种,因此他对艺伎只是干巴巴寡淡无味的唱跳表演颇觉无趣。在他眼中,弹三味线的艺伎所唱的歌谣宛如催眠曲,舞伎所跳的能舞动作迟缓勾人入眠。
平次则在不露声色地打量着现场的三位陌生人,之前在山能寺中那道不知来路的阴冷眼神仍是令他无比警惕。
在真一的阵阵哈欠声之中,一曲歌舞罢,众人皆鼓掌喝彩。两位艺伎随即起身来到桌前,陪客人斟茶谈笑。
她们那白色的妆容、精致的和服以及岛田发型都是艺伎标志性的形象特征。为客人服侍餐饮正是艺伎的本职任务之一,因此艺伎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只言片语之间,气氛被她们营造得融洽无比,连龙圆这位大和尚也与其中一位艺伎热络交谈。
说起来,以“侍酒筵业歌舞”为职业的艺伎,本非霓虹所独有。早于霓虹艺伎出现的一千多年前,东晋宰相谢安便携妓出游东山,标榜名士风度。而唐宋时代,士大夫携妓吟唱,更是当时普遍的习俗。不过随历史的发展,只有霓虹的艺伎一直延续到现代,更是成为了霓虹传统文化的象征之一。
话题不知怎么便扯到了现下京都府内最火爆的源氏萤案件。古董店老板樱正造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他震颤着胖圆脸继续话题:
“听说源氏萤的成员每人都持有一部《义经记》,这本旧书我也有,是部很有意思的书。对吧?卖旧书的。”
旧书店店主西条大河闻言稍稍一愣,随后微笑说道:
“是的,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部书。它的书名虽然是《义经记》,但实际上却是一本描述弁庆精彩表现的‘弁庆记’。”
茶室老板娘山仓多惠插话道:“我倒是非常喜欢,尤其是安宅的弁庆那一部分,简直最棒了。”
“平次,安宅指的是什么啊?”和叶不懂就问。
平次从观察中回过神来,刚想解释。山仓多惠却先一步和颜悦色地给和叶科普了知识:
“那是能剧的剧名之一。剧中讲述为了躲避兄长源赖朝手下的追击,义经与家臣们假扮成了修行僧,他们打算以这种方式蒙混逃出安宅关口。”
“然而当义经的装扮就要被看穿之时,弁庆却突然拿出金刚棒狠狠地打了义经。”樱正造也来了兴头,补充起了剧情的发展。
和叶先是一声惊呼,又赶忙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啊?”
西条大河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笑着解释道:
“那是为了欺骗关口的守卫。普通人绝对想不到家臣居然敢打主君吧。”
讲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微一皱眉作沉思回忆状,又接着说道:
“义经一行顺利过关后,弁庆立刻哭着向义经谢罪,义经却反而称赞起弁庆的反应快。由此可见主仆二人感情之深厚。”
“这真可称之为一段佳话。”山仓多惠最后总结道。
聆听了这一段精彩的故事,众人皆不由感叹起弁庆的急智与义经的大度。
此时,樱正造转头看向了似是神游天外的真一,突然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
“上午听主持说,那天夜里定下计策,使得源氏萤首领义经服毒自杀的正是这位少年?”
真一猛地从脑海里的暗号图中回过神来,表情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来了。
自意识到自己与圆海主持之间的对话被此三人听到之后,真一便一直等着有人主动问出这个问题。服部这家伙可是精明无比,他问出了除剑道外是否有人练习过弓箭这一问题,说明他对这三人有所怀疑,真一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你们都不知道藤原小施主有多…”龙圆在融洽的气氛中不自觉地便要吐露详情。
扭头观察到龙圆即将施展大嘴巴,真一连忙转移话题,强行扯回了历史人物弁庆:
“说起来,如果樱正造先生是弁庆的话,在安宅关会怎样做呢?”
话说完之后,真一与平次立刻死死地盯向了樱正造的面部,意图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些许端倪。
樱正造闻言一愣,稍稍皱起眉头,胖圆脸几乎扭成了一团,沉吟片刻,方才说道:
“我肯定采取和弁庆一样的方式,保护主公义经成功过关。”
“哦?”平次非常默契地接起了话茬:
“那如果西条大河先生是弁庆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西条大河闻言后身体一颤,用手指指向了自己,疑惑地自言自语:
“如果我是弁庆?”
随后他非常流利地笑着说道:“如果我是弁庆的话,我也会保护主公。”
“不过”,他话锋一转,略带自嘲地说道:“我可没有弁庆那般的急智,估计我会拼死冲杀起来,看看能不能用武力来强行让主公逃出生天吧。”
“哦?是吗?”真一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随后玩味地说道:
“然而安宅关弁庆的故事只不过是歌舞伎剧目《劝进帐》与《安宅》的捏造与演绎罢了。实际上关于弁庆的史实记载资料很少,在《吾妻镜》一书中,记录了他在元治元年跟随源义经在京都一带游览,但描述他的句子却极少。只有‘弁庆法师以下相从’等寥寥数句。”
接下来,真一又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揭破了安宅关弁庆的老底:
“这个故事的起源应该是中国的史书《宋书》。南朝宋大臣王华年少时,父亲王廞起兵应王恭讨东晋相王司马道子之役,结果却反被原本为王恭帐下的北府兵一转攻势而扑灭。王华当时在军中与父亲相失,便随一位名叫释昙永的僧人到处逃窜。当时北府兵镇将刘牢之搜捕王华十分急迫。万般无奈之下,释昙永便让王华脱去士族衣冠,换上僧服。而且王华一旦行走稍迟,释昙永就厉声呵斥,甚至还用木杖捶打王华的背部多达几十下。这样才骗过了防守津要的兵士,逃出生天。”
然后,真一一字一顿地下了定论:
“王华与《宋书》作者沈约所生活的时代是5世纪初,较之《劝进帐》与《安宅》创作的江户时代早了何止千年?所谓安宅的弁庆,不过是从他国史书中吸取养料再结合本国著名历史人物的二次创作罢了。”
最后,真一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似是嘲讽似是玩笑的笑容,用颇具攻击性的语气说道:
“所以,连弁庆的故事整个都是假的,樱正造先生与西条大河先生的假设看来也未必就是真的。”
众人早已愣住,过了半晌,樱正造才一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勉强笑着说道:
“确实,在那种情况下,我恐怕会直接逃命,把义经什么的全都抛之脑后了,哈哈…”
两位艺伎也连忙打着圆场,这才把跌落谷底的气氛扭转过来。然而樱正造与西条大河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云,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