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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婧英在养心殿的龙床上醒转过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殿内的烛光很暗,却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临窗而立。她昏昏沉沉地半支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徒劳地发现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躺着,别动。”
窗前的人听见响动,转身向她走来——不知是不是刚睡醒花了眼,她觉得他的脚步带着些踌躇和犹豫。
脑袋很沉很沉,像一面中空的石鼓,镇不住高墙,奏不出天籁。隐约瞧着他的眉头紧蹙,她下意识地绽开笑颜,静静地等待他一点点走近,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融化他眼底的冰霜。
随着他的面容变得清晰,记忆如潮,在刹那间涌了上来。她的眼睛倏地睁大,嘴角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人呢?”
他挨着床沿坐下,隔着被子握紧她的手,脸色有些难看,“他——走得很平静。”
“他死了?”那双澄明的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死死地盯着男子黯淡的眸色,想要看穿他说谎的迹象。
“不……”何婧英猛地摇摇头,使劲撑着床板要起身的同时,腹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抽空似的脱了力,脑袋沉沉地落回了枕上。
“阿奴!”他轻按住她的肩膀,嗓子有些沙哑,“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觉察出了什么,她本已苍白的小脸变得煞白无比,急急地攥住他的衣袖,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了?”
“太医说你受到太大的刺激,身体一时承受不住……”萧昭业的声线颤抖着,“小产了。”
手指无力地松开,她面无表情地睁大眼睛,仰面望着雕栏画栋的屋顶,泪水肆无忌惮地自眼角滑过鬓发,打湿了被褥。
孩子,这个她日盼夜盼的孩子,这个与她骨血相连的孩子,这个在她腹中孕育长大的孩子。她尚未来得及向他展示这个世界,她尚未来得及将一切最好的送到他的面前,她尚未来得及做太多太多的事……可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了,伴随着那刻骨铭心的震撼……
将女子纤弱的手握在掌心,萧昭业沉着嗓音,只说了一句话:“阿奴,有我在。”
昏黄的烛光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样不真实,像是场梦,痛彻心扉的梦。
……
听闻皇上处死了亵渎皇后的罪人,百姓皆大欢喜。又闻皇后娘娘不慎跌倒小产,明面里惋惜的同时,更多人则纷纷感叹“皇上英明”,庆幸这来路不明的胎儿夭折,不至鱼目混珠。
事情已经过去了五日,何婧英却仍像个行尸走肉般。只是她的心没法子像耷拉着的面部肌肉一样僵硬,总是不时地一揪,疼的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许是因为皇上提审了自己的缘故,衡兰也整日整日失魂落魄的。她觉着杨大人的死,自己难辞其咎。如果她没有请来娘娘,如果她及时地拦住了杨大人,如果她将供词说得更坚定更可信……
那只银钗,她再也没有戴过。
经逢如此剧变,身边却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能开解一二。何婧英每日只是怔怔的,仿佛神游天外。
“皇家的声誉关乎政局的稳定,关乎国家的团结,关乎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有的时候想起他说过的话,她禁不住怀疑,自己孩子的命与皇家声誉比又如何?只觉得寒心。她不愿这样去猜忌他,他已经是她支离破碎的心中仅剩的一角了。可是这样的念头总是不自觉地浮现脑海,刺得她的心一阵阵地发疼——她累了。不想再去纠缠这纷纷扰扰,不想去恨谁怪谁,只想远远地逃开。逃开皇后的宝座,逃开人情冷暖,逃开他。
后宫终究闭塞,只要她不想知道,就没有什么会来打扰她的清静。以至于,这五日外边的翻天覆地,她浑然不知。以至于,当他在床榻边弓着身子伏在她耳畔轻声问“你可愿去宝华山住些时日散散心”时,她漠然地将眼神偏转,力竭似的,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个决定令她有多悔。
……
“昭百姓书”颁布的第二日,周奉叔觐见,带来的消息可谓兹事体大:日日跟踪萧衍的暗卫回报,萧衍曾于戌亥之时乘私轿进入西昌侯府,在书房中与萧鸾密谈了近一个时辰后离府。而后萧鸾派家丁往王晏、徐孝嗣、王广之府上送了密信——彼时,正是杨何二人的谣言莫名传开的那一夜。
那封来势汹汹的联名上书正是由此四人挑头呈上的。不难猜测,萧鸾的密信与此次的联名脱不了干系。萧鸾并非大罗神仙,谣言尚未传出,他岂能未卜先知?其中必有蹊跷。
顺藤摸瓜,萧昭业沿着萧鸾这条线查了下去,发现他常着便服出入青溪东岸一家名为“青鸟居”的酒肆。这家酒肆处于闹市,南北往来,鱼龙混杂,利于掩蔽。以萧鸾为首的众多朝臣常在青鸟居的天字第一号包厢会面,名为叙旧小酌,私下里却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再者,西昌侯府的管家每月初二都会依次到城中的三家店铺走一趟,进店之后就绕到后堂,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暗卫趁夜翻入店铺的后院调查,发现这些表面上老实做生意的糖饼店、绸缎庄、当铺,实际上暗藏乾坤。私铸铁器,暗屯粮草、备足药材……萧鸾的野心可见一斑。
萧昭业嘱咐周奉叔加派人手盯紧青鸟居中出入的权贵,五日后,他拿到了常与萧鸾在青鸟居中会面的文臣武将的名册。正所谓兵贵神速,萧昭业当即下令,命周奉叔以偷税漏税为由,带人查处三处店面,拘留店中的掌柜伙计审问,扣押所有。同时,一一传诏名册上留在京中的武将进宫,派遣萧谌于宫门内截留之,收缴其手中兵符,软禁待审,对外只称有急令命他们离京带兵。
安排好一切,萧昭业撑着头坐于案前,心里只觉得少了些什么。叹只叹,萧鸾在眼皮子底下培植起这般根深蒂固的势力,自己竟浑然不觉他的豺狼之心。京城中的布置尚且如此,练兵边疆的将士、辖管一隅的官员、分封千户的郡侯,究竟有多少已然明珠暗投……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算拔除了萧鸾这颗虎牙又如何?留给昭文的江山已然千疮百孔……不过昭文入仕这些日子来,处理起朝中事务有模有样的,或许他天生就是治世之才也未可知。
顾不了那许多,当务之急就是除去萧鸾这个心头大患。萧鸾三朝元老,功勋卓著,又深得先帝信任,想要治罪于他,必得拿到他意图造反的证据才行。这第一招便是敲山震虎,非逼得他露出马脚不可!
*
又一日上朝,徐龙驹垂着手高声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老臣有事起奏!”周奉叔右迈一步,抱拳道,“老臣的手下近日在京城中查获三家暗地里私营铁器买卖的铺子。本是三桩案子,却在审查过程中发现了诸多相似之处。那些掌柜不过都是拿钱办事、挂个名的傀儡,真正的店主另有其人。而且他们都不知道上家的真实身份,上家总是于每月初二到店查账,风雨无阻。而据掌柜们供述而分头描绘出的上家画像亦是惊人地相似。故,老臣以为,这并非偶然,其背后一定有甚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萧昭业沉吟了半晌,道:“私营铁器非同小可!周爱卿连续破获三桩私营案,居功至伟,朕心甚慰!杜文谦杜爱卿?”
“臣在!”朝堂之上一而立之年的冠服文臣应声走出队列。
“这位是刚刚调任进京的杜文谦杜长史。杜爱卿,朕命你全力襄助周将军严查私营案,尽快揪出幕后黑手!”
“臣遵旨!”杜文谦恭声应道。
“诶,皇上……”周奉叔怪难为情地摸着胡子,一面咧嘴笑着。
“周将军还有何事?”
“皇上,老臣是个粗人,端了那三家店靠的是线报和蛮劲。接下来这查案的是,老臣实在是不在行,也就是给杜长史打打下手,出出人力。所以啊,如果这往后还有甚么进展,那必然是杜长史的功劳,与老臣半点关系都没有。”
萧昭业笑笑:“周爱卿过谦了……”
“不是……”周奉叔觍面道,“老臣的意思是,反正后边的功劳和老臣也没什么关系了,就请皇上先照着这回的功劳,论功行赏呗……”
话音落地,朝堂上一片静默,显然众臣都被周将军厚着脸皮讨赏的惊人之语骇住了。
“哈哈哈!”龙椅上响起了萧昭业爽朗的笑声,他拊掌道:“周爱卿快人快语,果然豪爽!照功行赏,天经地义。朕便封你为……”
“皇上且慢!”站在最前的萧鸾突然发声,“老臣以为,私营案尚无定论,不妨待案子得破,再行封赏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