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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人……”衡兰失声叫道。
“放肆!你究竟想做什么?”唯恐叫外人瞧见现在这副情状,徒生误会,何婧英抬手阻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衡兰,压低了声音,语气忿忿。
杨珉之握着她的手腕,平静笑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想问你。”
见何婧英板着张脸,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说,为何世人都以为我得到了你,不需要证据,不需要理由……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为甚么没有人来问问我?倘或如此,我会告诉他们,你们都错了,皇后娘娘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君臣之谊。”
借着酒劲,他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是我!是我心心念念,不懂得放下……”
“你喝醉了!”仍旧是忿恨的低声,“还嫌不够乱吗?松手!”
“乱?怎么乱了?”他的脸上忽又挂上了嘲讽的微笑,“不过,他们至少说对了一点,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只增不减……”
“闭嘴!”何婧英的神色怒中隐含着一丝惧,“你真的不要命了?”
“要命如何,不要命又如何?”杨珉之将她的手紧紧摁在怀中,笑道。
“要命就给我松开手,把醒酒茶喝了,回屋闷头睡一觉!”
“如果要命注定得失去你,”他嗤笑着,使劲将她往屋里一拉,“那还是不要的好!”
“杨大人……”衡兰彻底慌了神,追着扑进了屋子里。
何婧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狠命地一仄歪,伴随着椑榼落地的闷声,天旋地转,就这样被他打横抱起。她想惊叫、想痛斥、想呼救,但她同时清晰地意识到这将意味着什么——宫人们将成群涌入,将他扭打着关押,然后是——断头台。她不能亲手将他送上这样的结局,可她也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侵犯。
衡兰没命地冲了过来,眼眶里噙着泪,顾忌到主子怀着身孕,此事又不能声张开来,唯有往死里拽着杨珉之后背的衣料。只到杨珉之肩头的个子,带着哭腔:“杨大人,杨大人……求你放开小姐……”
杨珉之置若罔闻,仍旧是一步步向房里走去,只是被拖拽着,脚步放慢了些。
借着这个时机,何婧英稳住心神,腾出手来,绕过男子的肩头,眼疾手快地拔下衡兰发髻上的银钗,咬牙冲着他的肩窝扎了下去。
应当是刺得不浅,他的脚步倏地顿住,左臂有片刻的脱力,却及时地抱稳了。衡兰哭喊着一头撞上了男子的后背,这才讷讷地抬起头,吓得噤了声。自己的银钗深深没入杨大人的衣襟,鲜红的血一点点渗了出来,
何婧英仰面去看,正好对上了他低头的目光。她的肩膀本能地缩紧,惧了他似的。握着银钗的左手濡湿了,她只是僵着,不敢松手。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静得不像是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无助的慌乱,静得叫人心慌。何婧英警惕地盯着这个她认识了十余年的男人,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防备。
“对不起。”他的话很轻,仿佛一出口就在空气中飘散了。
可是她还是听见了,她的眸光闪了闪,低声道,“放我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让她稳当地落在地上,肩头的鲜血随握着银钗的手的颤动而肆溢,他恍若未觉。站在滴了血的地面上,何婧英缓缓松开了左手,设防地退后两步。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将肩上的银钗轻轻拔下,鲜血霎时间涌了出来,濡湿了大片衣襟。他从容地将银钗放在白净的衣袂上擦拭完,侧身递还给呆呆地站在原地的衡兰。而后,他掀袍跪下,俯首于地,朗声道:
“微臣罪该万死!”
何婧英视若无睹,转身走出了房门。
衡兰讷讷地站在原地,双手捧着银钗,如坠千斤。一恍惚,她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夜,静了。
……
那一夜特别漫长,她一个人拥着被褥想了很多。想了这十来年的是非因果,想了眼下的如鲠在喉。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手指尖的鲜血仿佛怎么也洗不净……
特意嘱咐了衡兰,今夜的事当不会外泄,否则,她是再也保不住他了。他最擅治病救人,却没料到有这么一日,自己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罢——医者不自医。与皇室联姻是对他绝情,爱上另一个男人是对他不忠。此生此世她都对他不住,唯有尽全力在这纷乱的朝野中保住他的性命,仅此而已。
她忽然捂在被窝里笑了出来,含着泪的。
那个傻瓜,还在那边紧张兮兮地猜测我与父王的死有什么关联?多想告诉他,这条路子是走不通的,别费心了……可要是说了,只怕他更得伤神了,还会小心眼地迁怒旁人。难道要我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始于,我尝出艾叶茶中含有避孕的凉药,长期服用可致绝育?我怀疑父王的哪房小妾想要暗算母后,又不想惹麻烦,所以找了个医女来诓母后停用艾草茶?而我之所以对这种药如此熟悉,是因为婚后的五年,我日日服用,从不间断?
他或许会气我,但他更会恨那个曾经占据了我的心的男人。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仿佛能感知腹中婴孩的气息。
真是讽刺啊,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会这么渴望拥有一个和他的孩子,如果早知道人的心意可以改变得这般彻底,如果早知道我会沦陷……当初,又是何苦来?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谣言会消散,误解会淡忘。或许就是明天,一切都会好了。
*
然而,明天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这世间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第二日,一个消息传遍宫禁。当朝太医杨珉之大逆不道,垂涎皇后芳泽已久。昨夜酒醉之后欲对皇后娘娘行不轨之事。幸而娘娘机敏过人,刺伤贼子,得以逃脱。
皇上闻此消息震怒,当即下令将杨珉之收监审问,并将皇后的贴身侍女衡兰唤至御前亲审。没费多大功夫,杨珉之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连同十三年前医术不精害死朝廷命官一事也一并坦白。倒是衡兰哆哆嗦嗦地跪在殿中,对一切问话全都矢口否认,皇上也并未为难她。本着敬才之意,圣上特赐杨某自行了断,以儆效尤。
她以为一切不该来得这般快。她以为他会和她商议后再决断。她以为至少这个消息不该是从绊弦的口中得知。她以为……
从景仁宫往养心殿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轿夫的手脚从来没有这么慢过,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何婧英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走进养心殿。
“娘娘,娘娘……”太监总管徐龙驹小跑着追了上来,“皇上正在午睡,还请您在外殿稍候……”
“本宫找皇上有要事。”何婧英脚步不停,径直往殿内走去。
“娘娘恕罪!”徐龙驹伸手拦住了何婧英的去路,“皇上没有交代,奴才实在不敢让娘娘入内。”
何婧英板起脸来叱道:“你好大的胆子!耽误了正事你担得起吗?若皇上怪罪,本宫自会承担!让开!”
“娘娘就别难为小的了……奴才实在不敢触怒龙威……”
“徐公公……”正在僵持的时候,打里间走出一个小太监,对着徐龙驹附耳道,“皇上请娘娘入内。”
徐龙驹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娘娘,皇上有请!”
殿内的光线很暗,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的气味,让人觉得很放松。何婧英迈着疾步,孤身一人匆匆进了内间,绕过屏风,径直走到了龙床边。
“来了?”萧昭业躺在床上,慵懒地问着。
“你倒悠哉。”何婧英在床沿坐下,开门见山,“为甚么要杀他?”
萧昭业支着坐起来了些,嘴角带着森冷的笑,“为甚么?就凭他胆大包天,敢觊觎一国之后!就凭他贼心不死,敢侵犯我的夫人!”
“昨夜他喝醉了……”
“喝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往床榻上重重捶了一拳,坐将起来,眉间怒气上涌,“若他心底没有亵渎你的意思,有怎么会在酒后做出这般行径?如果你没有侥幸逃脱呢?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可……可这罪不至死啊!”何婧英的气势弱了下去,心里愈发慌了起来。
见她失了方寸,萧昭业没有得胜的快感,反而平添失落。关心则乱,往常的她不会这般感情用事的。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道,“况且,他若死了,谁来照料我们的孩子?你饶过他这一次,我保证,以后断不会再有这种事!”
“阿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见她低垂着眼帘嗫嚅的样子,萧昭业缓和了语气,“我咽不下这口气是其一。其二,外间的谣言本就传得沸沸扬扬,今日之事我若不严惩,又让文武百官、市井百姓怎么看我皇家?如今唯有将过错全部推于他一身,方能盖下谣言的势头,还你一个清白。”
“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如意算盘!”何婧英冷冷地笑着,后退了几步,“虚无缥缈的声誉当真比人命还要值钱吗?”
“皇家的声誉关乎政局的稳定,关乎国家的团结,关乎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觉得呢?”
“可是谣言终归是谣言,一定可以找到其他办法破除,何必非拿他的性命去换?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为皇室鞠躬尽瘁?他的医术必有大用……”
“究竟是为了皇室鞠躬尽瘁,还是为了女人鞠躬尽瘁,他自己心里清楚!”萧昭业注视着她的双眸,怒气上涌,“其实这些年来,你又何必尽心竭力地将往事撇得一干二净?如若不然,你今日便不会神色匆匆地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我容得下他,是因为我明白你的心意,不忍让你伤心,所以我试着去信任他,重用他。可是我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未娶,甚至一直对你怀有不轨之心。我岂能放他一条生路?”
“于你而言,现在我的心意就不重要了吗?”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杨大哥于我是亲人,是恩人。当初是我亲手将他送入波涛暗涌的朝局,若他因此而死,我这一辈子岂能心安?”
“恩人?”萧昭业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这是何意?”
“杨珉之适才招认——”权衡之下,萧昭业终是缓缓开口,“是他亲手害死了你的父亲。”
何婧英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话勾起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痛。她定了定神,摇头道:“当初杨大哥对爹施针之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赤凤针法’凶险非常,稍有不慎便会……是我求娘应允的。”
“可杨珉之的供词却并非如此。他说——他在施针之时,因当时岳丈反对你们二人交往而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下错了针。换而言之,就算说他为了得到你故意杀人也无不可!谁又能担保如今的他不会为了你做出些甚么离经叛道之事?”
“不!不会的!不可能!”她的眼神变得冷冰冰,带着点猜忌,带着点无助,“为了杀他,你竟编出了这样的瞎话!他是医士,名扬四海的神医!他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萧昭业搭上她的肩膀,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阿奴,冷静点。他自陈的供词还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你想看随时可以。别自欺欺人了,他不值得你怜悯,不值得你求情!”
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的防线被击溃了,只能一味地喃喃,“不,不会的……你在骗我,骗我。我要亲自问个清楚……不会的……”
“阿奴……”他将她拥入怀中,轻拍着伊人的柔肩,温声道,“别想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到时候,你如果要恨,就恨我罢……”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何婧英听不分明了。她只是觉得眼皮很沉,很沉,四肢乏力,缓缓倒在他的怀中,就这样睡了过去。
……
她以为她救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