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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羽翮已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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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沉酿?宋……”何婧英一拊掌,仰头的瞬间,呼吸靠得那样近。她挣了挣,发现在做无用功,只得又低了头嘟囔道,“就是……就是那个在汉朝名噪一时的莲沉酿?不是说那酿酒的方子年久失传,后来一位宋姓酒匠成功复原了莲沉酿,引为秘辛,一年只产十坛,而且一坛百金?你……你太乱花钱了。”

    “一坛百金是没错,可谁说没有百金就喝不到那一坛酒了?”萧昭业眉中带笑,“区区一坛酒,就是再难得的佳酿,又岂值百金?那宋家仗着祖辈重现莲沉酿之功,故步自封、好吃懒做。此番我不过是小惩大诫,若他们仍不知悔改,如此好酒也不应再出自嗜财闲懒者之手。”

    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忽而问道,“你这算是以权谋私吗?”

    “好像……算吧……”

    *

    新帝有旨,储君之位空悬,东宫之所空虚,故纳建东宫,暂并入后宫。伊尘宫乃是由旧时的文惠太子的东宫伊尘阁扩建而来,坐落于东宫南面,离后宫诸殿颇远,静则静矣,但未免有些偏僻了。这里的主子可是除了皇后娘娘外,皇上唯一御笔指入后宫的美人,怎么也该安置在养心殿周遭,就近伺候才是啊!果然,君威难测……

    伊尘宫以西是一大片紫荆林,枝杈茂密,一眼望不到头。据传,文惠太子生前曾有明令,府中诸人不得迈入紫荆林中,违者鞭笞二十,永逐出府。

    物是人非,皇上虽下令修饬东宫各殿,却仿佛是遵循着先父遗命似的,独独留下了这一片紫荆林,繁茂一如往昔。只是如今,这片紫荆林已不再是禁地,此时此刻,伊尘宫的霍修仪便在林中闲庭信步,身旁只有一个小丫鬟亦步亦趋地搀扶着。

    紫荆林的尽头隐约现出一处小小的屋宇,灰瓦白墙,透着一股子清雅的风韵,并不起眼。霍修仪握紧了拳,一瘸一拐地加快了脚步。

    方走近,便见屋门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梳着双环髻的宫女。见到来人,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进屋禀报,另一个迎上前来行礼:

    “奴婢参见修仪娘娘。”

    “免礼。”这婢子眼生,倒不知屋里是何人,霍采婕和蔼地问道,“你是?”

    “回娘娘,奴婢景仁宫琪芸。”

    景仁宫,皇后。

    “不知皇后娘娘在此,臣妾失仪了。还烦请代为通传……”

    话说到一半,门廊间一道清丽的紫色一晃,女子钿头银篦,容华绝代。

    “妹妹。”何婧英的脸上印着淡笑,亲切而不失威严。那声轻唤的称谓流畅地脱口而出,如一道帷幔,将往日声声亲昵的“采婕姐姐”隔绝。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快快平身!”

    何婧英上前一步虚抬了抬手,这便见过礼了。

    “倒是我忘了,妹妹的伊尘宫可是在这附近?今日我与随王妃一同来此赏玩,本该先去拜访妹妹的。”何婧英眉眼弯弯,柔中带雅,她微微侧身,轻喊道,“歆儿,出来罢。”

    王歆款款走出门框,黄纱轻飘,隐隐可见她小腹微隆。她斜了阶下的女子一眼,鄙夷和嫌恶都写在了脸上。

    “歆儿,”何婧英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这位是伊尘宫的霍修仪。霍妹妹,这位是随郡王妃。”

    “采婕见过随王妃。”霍采婕微微屈膝行了半礼。

    “哦。”王歆冷冷地勾勾嘴角,“霍修仪,你也瞧见了,我身子不便,就不还礼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霍采婕颊上的笑容略显尴尬。

    王歆像是没注意到似的,依旧冰着一张脸。

    何婧英连忙打起了圆场:“妹妹大病初愈,腿脚不便,快些进屋歇息歇息罢!”

    “是。”

    屋子里陈设简陋,入眼之处倒是干净整洁。据传,文惠太子生前常独处于此地,在紫荆林中一呆便是几个时辰,近两年更是时常在这此过夜——也不知如此陋室,他为何要时时驻留。

    “妹妹进宫这么些日子了,可还习惯?下人们可还得力?”

    “劳姐姐挂心,臣妾一切都好。”霍采婕温和地望了身后的贴身宫女一眼,“下人们都很尽心。”

    “这便好!”何婧英点点头,“平日里妹妹与本宫不常见面,有甚么需要尽管打发底下人来景仁宫。”

    “得蒙姐姐恩典,免了臣妾每日请安,臣妾感念在心。只是此乃宫里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万事皆有变通之法。”何婧英打断了她的话,“你放宽心,只管好好在宫中修养,不必拘泥于陈规。”

    免了她每日觐见请安,一者是因着她腿脚不便,可不能否认的是,自己不想见到一些人,不想想起一些事。隔着大半个皇宫,她还可以骗骗自己,一切都没有变,不是吗?

    “皇后娘娘真是宽容大度,心细如尘!”王歆偏头冷笑道,“不像我,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话音未落,霍采婕笑容僵在脸上,面色发白。

    “歆儿,”何婧英嗔怪地瞥了王歆一眼,扯开了话题,“你方才不是说想去屋后逛一逛?让衡兰陪你去罢。”

    “是。”不等王歆答话,衡兰便上前一步应声。

    怎奈王歆向来不是个怕事儿的,“霍修仪,听闻你曾是东宫中人,想必对此处熟悉得很,不如陪我同去,在旁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霍采婕脸色煞白,怔怔地说不出话。

    先太子侍妾岂能入宫为妃,王歆一言兹事体大,若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深挖下去,难保万一。

    何婧英连忙将话头接了过来:“歆儿,你有所不知。虽然霍妹妹随陛下在东宫住过一阵,但这片紫荆林曾被父王划作禁区,只有父王一人能出入。”

    霍采婕缓过神来,忙带笑附和道:“是啊,此地臣妾也是头一次来。”

    “禁区?”王歆的眸底浮起疑色,“文慧太子将这里划作了禁区?为何?”

    何婧英摇摇头:“不知道。这片紫荆林乃是父王当年亲自下令督建,建成之后便划为了禁区。大概是父王想要在府中辟一隅清修之所罢。”

    “清修之所……吗?”王歆忽而仰头微笑着,“只怕是清静之地罢……他还真会挑地方啊!”

    “歆儿?你说甚么?”

    “没甚么。”王歆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既然霍修仪对此地并不了解,那还是请衡兰陪我四处逛逛吧。”

    “是。”衡兰抬手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走出屋子。

    霍采婕起身目送着随郡王妃离开,方缓缓坐下。

    “妹妹,歆儿她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介怀!”

    “臣妾不敢,随王妃快人快语,乃是真性情。”霍采婕笑得云淡风轻。

    “你能这样想便好。”何婧英点头道,“本宫与霍妹妹也许久未见了,你们都退下罢,让我们说会子悄悄话。”

    “是。”

    一众宫女有序地退下了,几上的茶盏依然散着腾腾的白气。

    霍采婕温婉地笑问:“姐姐想说甚么?”

    何婧英轻轻托起茶盏,送到唇边:“应该说,是妹妹想做甚么罢?”

    “臣妾惶恐!”霍采婕面色一变,挣扎着要起身跪下。

    “何必跪呢?”何婧英坐在原地,显然对苦肉计并不买账,“我把人都叫下去了,就是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不是吗,采婕姐姐?”

    “娘娘……”霍采婕嗫嚅着,终是沉沉地坐回了椅子上。

    “大概早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想跟着皇上的。那时候,我同情你,却爱莫能助。”她轻啜一口杯中清茶,继而道,“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这么些年过去,当你得偿心愿,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没办法恭喜你了。”

    霍采婕颔首,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是你该说的吗?”何婧英垂眸,目光柔和地投向掌上的茶盏,平静地说,“我总以为,是我对你不起。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帮不了你;在你将要得偿所愿的时候,我却那样畏惧那一天的到来,还旁敲侧击地给你下绊子。我曾经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你不该跟着皇上,你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但到现在,我发现,再多的理由不过是个幌子,我只是不想有人介入我们之间,我不想和别人共同拥有他。”

    “但是,无论我怎样不愿,你还是做到了,不是吗?”

    何婧英抬眸,定定地望向对面的女子。

    霍采婕显得局促不安,她微微侧脸,避开炯炯的视线,没有答话。

    何婧英并不介意,复又开口道:“今日,我只想问你一句,抛却权势、无关富贵。你入宫,是因为爱他吗?”

    “臣妾,臣妾……”

    何婧英忽然掩唇笑出了声,打断了对方吞吞吐吐的答话——或者说,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不敢知道。无论是虚情还是实言,她的心意定下了,便不会受扰。

    “我如此推心置腹,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既然采婕姐姐还没有做好回答的打算,倒也无妨。我直接说结论罢,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用往日的心境待你。所以,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唤你‘采婕姐姐’了。今日之后,我便再不是当初那个一到东宫,便欣喜地跑到雨榭小阁的女孩。我是连累你跌落山崖的当朝皇后。而你,则是费尽心机,介入了我的家庭的霍修仪——仅此而已。”

    “娘娘,臣妾不敢……臣妾并非……”她的连声辩解在意料之中,只是颊上两道狭长的疤痕更添几分哀怜。

    何婧英皱皱眉——她不能心软,“你放心,岂不闻‘横绝四海,当可奈何?’你羽翮已就,纵使一年为期,一年以后你若想留,我也奈何不了你。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不会与你为敌,大家相安无事便好。让你的婢女服侍你回宫罢。”

    霍采婕的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辩解些什么,终是埋下头,应声:“是。”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

    “听说你今天在紫荆林中遇到了采婕,还和她两个人谈了许久?”

    “怎么了?心疼啦?怕我欺负你的修仪?”

    “心疼嘛,肯定是有一点的——”男子一袭黄袍,坏笑着拖长了语调。

    见何婧英板着个小脸转身便走,他忙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把捞了回来,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不过我想,以她的道行,欺负不着你才是。看你这斗志昂扬的样子,倒也不必心疼你了。”

    ……

    “你看看你啊,这白眼翻得,沉沉夜幕之下,看得很是渗人……”

    ……

    “好好好,不闹了。你们都说了些甚么?”

    何婧英眼珠一转:“你想知道就去问霍妹妹啊!”

    “就凭你现在这眼神,要是我哪天真的去了一遭伊尘宫,只怕这景仁宫的大门,我就再也迈不进了。还是让我来猜一猜,你莫不是警告她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然后她就声泪俱下地跟你解释,说她完全是为了查明真相才进宫的?”

    “你都想些甚么?没有。”

    萧昭业轻挑起女子的下颔:“那——你便是以利诱之,许诺她离宫后高门大宅、金珠玉器?”

    “正经一些罢!”何婧英别过头躲开了他的手指,面露疑色,“你今日看起来心情好得有些诡异……”

    “按我说,女人嘛,该妒忌的时候就得妒忌,这才是女人本色!先贤之书、古仁之道总是时不时地出一些谬误,这便是一宗。是以,我的心情如何能不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郡王一回建康,连带着你说话都花言巧语起来了。”

    “他如何能左右得了我?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说到回京,五爷爷明日午时约莫便会进城,后日的早朝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原来是因为五爷爷抵京,怪不得你心情这般好。他来了,你也能省点心了。”

    “这心要看怎么省了。若是你的事,如今日这般,我可是情愿多留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