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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压抑的屋子,果见杨珉之遥遥走来。萧昭业微微颔首,令他进屋诊断,自己则在外堂坐下。不多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廊前一晃,身后的小厮亦步亦趋。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赐座。”萧昭业问询的语气波澜不惊,“杨御医,采婕的伤如何了?”
杨珉之谢恩坐下,禀道:“回皇上,采婕姑娘既已醒来,性命当已无碍。现下她身子尚虚,只要按着方子细细养疗,不日便可恢复元气。”
萧昭业点点头,转而吩咐身后的随侍,“吩咐下去,众人好生侍候采婕姑娘,不得懈怠。若是发现有人背地里搬弄是非,按欺君罪处!跟着医官去抓药罢!”
萧昭业屏退了左右,压着嗓子,复道,“你说罢。”
杨珉之拱了拱手,道:“尽管很快能够恢复元气,只是采婕姑娘腿骨错位、摧折经络,想要康复如初,怕是无望。”
“那她此生……”
“再也无法正常行走。”
“回答我,”他固执得不肯相信似的,“你可已尽了全力?”
“微臣才疏学浅、黔驴技穷。”
“杨兄。”萧昭业忽而改口唤道,“你襄助我父子多年,我自然深信你所言。依你之见,若采婕得知实情,她可能承受?”
“人心如面,微臣不敢妄忖。还有一事,恕微臣直言。采婕姑娘的面庞为乱石所伤,右脸颊颧骨处的伤痕尤深,疤痕难祛。虽于玉体安康而言,无伤大雅,但只怕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接受罢。”
萧昭业重重地点了点头:“杨兄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阿奴她也担心采婕受不住剧变而起了轻生之意,所以想要补偿她,叫她欢喜起来。”
杨珉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默了半晌,问道:“若微臣没有猜错,夫人的意思是,想请皇上您纳采婕姑娘为妃?”
萧昭业蹙着眉,没有注意到杨珉之的异常:“正是。”
杨珉之低下头,脸上写满了无奈——这个傻姑娘啊!原以为她在这京畿之地、权谋之中生活了这些年,该有些长进才是,怎么心软又逞强的毛病就是改不掉?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见对方没有作答,萧昭业问道:“杨兄以为,我该怎么做?”
“微臣鄙见,若皇上只是想要安抚采婕姑娘,而将之纳为侧妃,于采婕姑娘而言,虽是一时欢欣,却埋下了一生的孤寂,算不得上上之策。”
“杨兄言之有理!我有一事,还望杨兄相助!”
“皇上请言。”
“这两日,我已着人在屏山钟灵之地置下一处恬静的小宅,那地方远离市井,山辽水阔,想来十分适宜病人静养……”萧昭业话锋一转,眼神不偏不倚地对着杨珉之,“杨兄,你可知该怎么做?”
“微臣领命。”
*
“哎,你听说了吗?宫里的御医说西厢房的那位受了重伤,需要在依山傍水、不沾尘俗的清静之地,吸纳天地灵气方能痊愈,皇上听了,果真火速派人去寻这样一处所在。”
“真的吗?那可是世外高人修仙修道的地方啊!皇上对采婕姑娘可真上心!”
“谁说不是呢!按我说,等采婕姑娘治好了伤回来,这后宫还不都是她的天下了!”
“嘘!姐姐慎言啊!正主还在这园子里住着呢!”
“嗐,汀儿!我说你整日待在这针织坊中,消息太不灵通了!听说啊,先帝驾崩那天,皇上回府以后,在府苑中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出来的时候,那脸都气青了。皇上肯定是怪夫人善妒,没有照顾好西厢那位,足见皇上对那位的心意啊!这以后,就算夫人在名分上为大,夫为妻纲,后宫还不是那位说了算?”
“可我觉着,咱们王爷……啊,是皇上,皇上还是南郡王的时候,对王妃挺好的,怎么会……”
“你连这也不知道?西厢房那位是皇上先时最宠爱的婢女,后来留在东宫当差了。文惠太子薨逝后,太子妃将她做了个人情送还给皇上,皇上可是宝贝得不得了啊!”
“原来是情根早种……那就难怪了。只是可怜了夫人那么好的人。”
“我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国母之尊,是个女人都该满足了。”
“唉,这谁说得好呢……对了,阿樱姐姐,我还要把这绣好的几只香囊……”
“你们在这里嚼甚么舌根!”屋外一声清脆的低喝,下人房粗糙的木门应声被一把推开。
“啊!绊弦姐姐!”两个丫鬟惊惶站起,带倒凳子,“砰砰”两声响。
门口一女子,身着青黄纱衣,侧拧随云髻——正是何婧英手下的婢女绊弦。只见她板着面孔,轻迈小步,走进屋中。
“汀儿,”她张口唤道,语气严厉,“夫人要的香囊呢?”
“在,在这儿……”那个唤作汀儿的小丫鬟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把手中的笸箩递上前去,“奴,奴婢正要……正要给夫人送去。”
“闲话说够了,便记起夫人吩咐的事了吗?”绊弦的目光在她们脸上冷冷地扫过,语气稍缓了一些,“这位——是在西厢当差的樱姑娘罢?”
“正是。”阿樱定了定神,昂起头来说道,“奴婢被夫人派去伺候采婕姑娘。”
她在“采婕姑娘”四字上加重了语气,得意的神态尽显,底气也足了几分。
“哦?你也知道,是夫人差你去做事的?”绊弦高声呵斥道,“既如此,便该安分守己,怎敢在此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我……”阿樱忿忿地抬起头,终是被绊弦凌厉的目光逼散了胆子,“奴婢知错。”
“回去罢!好生侍候采婕姑娘。主子的事岂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妄论的?”
“是。”阿樱闷闷地应声,咬着唇出去了。
绊弦打量着胆战心惊的汀儿,估摸着这次的教训够了,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汀儿,把香囊给我带回去就行。”
“多……多谢绊弦姐姐……”汀儿双手颤抖着奉上笸箩里绣工精致的香囊,目送着绊弦走出屋子,才如释重负地扶起地上的木凳。
“真有你的!”
绊弦刚走出下人房,藏在墙角的衡兰便蹦了出来,夸赞地拍拍她的肩膀。
“若是我,肯定气得冲进去跟她们大吵一架,没由得闹出事来。你这一招敲山震虎,妙得很!”衡兰开朗地笑着,“总算是出了一口闷气!”
“可不是!”绊弦与她并肩走着,脚步轻快了不少,“你这暴脾气也该改改了。亏得我在,拦住了你!不然闹大了,对夫人也没好处不是?”
“把我说得跟母老虎似的。”衡兰赧然地憨笑着,“还不是她们在背后编排皇上和夫人,我气不过啊!”
绊弦熟练地察看了手中香囊的针线后,收进袖中:“行了行了,夫人难道不知道这府中的谣言?她都没急,你就别瞎着急了!”
“这可说不准!今天是我们碰巧撞上了,夫人指不定还被蒙在鼓里呢!我得赶快去告诉她!”话音刚落,衡兰便火急火燎地提起裙子小跑向前。
“哎!你倒是慢着点……”
衡兰一路小跑着回了簇嫤苑,附在何婧英耳畔一通眉飞色舞,末了气鼓鼓地声称:
“我说夫人,你可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了,再这样以讹传讹下去,迟早会变成外边那些闲杂人等的谈资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何婧英颇有些哭笑不得,“倒是你,坐下缓缓吧……别气坏了身子。”
“小姐!”衡兰急了起来,“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啊!那些人……”
“绊弦参见夫人。”绊弦双手捧着漆盘,其上端端正正地呈着一紫一蓝两只工致的香囊,“这是早先夫人吩咐的香囊。”
“平身。放下罢。”
“绊弦,你怎么走那么慢啊!”衡兰挑着眉打趣道。
绊弦放下手中的漆盘,掩面笑道:“是谁撒了腿跑得跟兔子似的?”
“我这不是着急嘛!”
“我看呐,你是瞎操心了。”绊弦眼波流转,望向何婧英,得到后者默许的浅笑,“咱们夫人现下只怕欢喜都来不及呢!”
“欢喜?欢喜那些丫头这么搬弄是非?”衡兰觉着特别不可思议。
“好啦!”何婧英忍俊不禁地拉住衡兰的手,“绊弦说得没错,我欢喜,欢喜这些是非。还是让他想到了这两全之策,虽是权宜之计,但……”
“他?哪个他?”衡兰愈发糊涂了。
这两日,他一直不许她去探望采婕,仿佛她一见到那张惨白虚弱的面庞,就会情不自禁地许下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诺言似的。她明里谨遵圣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底里却暗暗庆幸这一道命令,令她得以自撕裂般的两难之中抽身。没想到,他真有这弄假成真的本事,难得杨大哥竟肯捏造这样一套瞎话,来帮他,帮我……们。
念及此,何婧英望向绊弦会心一笑,对衡兰说道:“你啊,就是太耿直了,心里没有这些弯弯绕绕。如今,你只需知道,这些谣言对我没有任何的妨碍,不必为我抱不平。相反,我乐见其成。”
“这……”衡兰估摸着自己的表述还不够清晰,急着再补充完善一番,却被门外一小厮的高喊生生打断了: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