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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子万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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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已是暖春,屋子里仍焚起了炭火,幽幽的宁神香终是盖不过那浓重的血腥味。何婧英迈进门槛的脚一顿,随即轻推开衡兰的手,示意二人留下。她咬咬牙,提步走了进去。屋子里很静,静得充满了死亡的苍茫无措??

    宫中的御医此刻都聚在茶室商讨救治南郡王的方子。美其名曰商讨,不过是日后独善其身的说辞。南郡王爷所受的这一剑,虽未中要害,但贯穿肩窝,失血过多,且不说纵使康复,日后左手难以抗举重物,便是这性命能不能转圜过来尚未可知。方才止血、上药、包扎,外加炉上正煎着的,多添数味名贵药材的外伤汤药,已然是竭尽人事,接下来便唯有听天命了。若是两日内南郡王仍不能醒转过来,只怕危矣!堂堂郡王,陛下最为倚重偏爱的皇孙,谁又能担待得起圣颜一怒?一时间,茶室中众人皆敛声闭气,不愿当这出头之鸟。茶品了一盏又一盏,仍论不出个结果。

    由于御医吩咐了静养,这屋内只余了两个侍奉的丫鬟,冷冷清清。颀长的身躯静卧于榻上,锦被蔽体,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无色。女子抬手拦下欲上前行礼的两个丫鬟,不由得放轻步子,融入了这压抑的静寂之中。她忽然明白了所谓“静养”,那仿佛怕吵醒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竟是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畏惧,宁愿在萧瑟的安静中相信他只是沉沉睡着,也不愿在畅快的热闹中意识到眼前人只怕再也叫不醒了。

    每向前走近一步,何婧英只觉得心口被揪紧了一些,她的目光定在那俊秀苍白的脸上,难以移开。丫鬟搬来软凳,在床边轻轻放下。她扶着床沿缓缓坐在凳上,摆摆手令丫鬟退下。听到屋门轻掩的响动,何婧英觉得颊上滑过了什么,滴落在交叠于腿上的手背,凉凉的,湿湿的。

    方才模糊了双眼的竟不是屋内氤氲的暖气,而是——泪。原以为爹爹病故时便已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却不想接到那大红婚书、听着娘亲的苦心劝说、看着府中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无辜之人??原以为穿上嫁衣、割爱断情时便心如死灰,再无悲喜,却不想这第二个唤她“阿奴”的男子的一悲一喜,竟时时撩动着她的心弦??

    只是女子的心很小,当只能容得下一人才是。这些年,也曾叩问心扉,不过是一次次为自己的见异思迁而羞恼怅然。杨大哥的潇洒英姿、温言细语始终不曾滑出记忆,却渐渐地封藏,留在心底的角落——不曾忘,也不愿再忆。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备受世人赞誉,雄才伟略、满腹经纶、少年英才、举世无双??但在自己看来,他会彷徨犹豫,他会优柔寡断,他会蛮横无理,他会年少轻狂??直到此刻,面对着气若游丝的他,感受到心中从未如此强烈的惶乱,何婧英才意识到,不论他是怎样的人,都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自己的心。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何婧英觉得自己要好多话要说,有好多话要让他听,她怕,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恭迎太子妃!”屋外隐隐传来一众齐整的请安,想是茶室中的御医此刻都在迎接太子妃玉驾。

    “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贼人有机可乘??”她喃喃地念着,决然地站起身。

    “儿臣参见母妃。”女子福了福身,几道亮晶晶的泪痕尚留在颊上。

    王宝明的面上略施粉黛,但仍掩不去凄哀之色。据传,太子妃听闻此事大恸,血气上涌,半晌方苏,看来不是无中生有。

    她抬手轻道一声“免礼”,遂急急往榻边走去。

    “法身!”太子妃一手衣袖掩面,一边按住心口,身形颤抖。

    何婧英伸手扶着她坐下,勉强地道了几句劝慰之语,“母妃莫要哀伤,王爷定会吉人天相的!”

    “老天何忍!竟要夺取法身的性命!”顾不上屋中一干御医奴仆,王宝明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还请太子妃保重身子!”当先而立的一位鬓发斑白的御医拱手劝道。

    “周老太医,小儿??小儿还劳您全力相救啊!”

    “是??老臣定当竭力!”

    “母妃,儿臣想请王爷回府。”何婧英语惊四座,地下站着的御医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王宝明尚未开口,周御医便急急说道:“老臣斗胆直言,南郡王妃,此举不妥!王爷剑伤严重,才堪堪止住血。此刻是轻易移动不得,否则轻则血流难止,重则??”

    “是啊,孩子。我知道你害怕甚么,那群贼人竟能闯进东宫伤人??你放心罢,现下已然加强戒备,南郡王府反而难保万一。法身伤重,还是让他留在此处调养罢。”王宝明拉过女子的手,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

    “那,那儿臣要留下来,直到王爷醒来。否则实在难以心安!”

    “如此——便依你。”

    便是循着杀价的道理与技巧,何婧英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所谓留下来,便是留在屋中片刻不离。

    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的时候,何婧英习惯于思考,从朝堂政局,到坊间异事;从计算世人,到算计眼前人;从运筹帷幄,到纵横捭阖??或许唯有这样,她才能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让自己没有机会去回忆,去感伤。

    但当这屋子里重新静得可怕时,她放弃了思考——何人主使?意欲何为?何以自保?何以反击???这一个个犹待解决的问题齐整地罗列,但她不愿费心费时去想——只要他醒来,那些不重要。只要陪着他,那些不重要。

    “喂,你知道吗?出嫁前,我也想象过很多次,这么个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王爷是怎一副模样??但红盖头掀起,看到你的那一刻,‘王爷’两个字,我压根儿叫不出口。”她浅笑着,缓缓说道,“那副不冷不热、磨磨蹭蹭的温吞模样,像极了寺庙小和尚敲的木鱼,闷闷地响着,叫人着急。”

    “在盖头掀开以前,我满心酝酿着恨你的情绪,恨你一纸婚书毁了我的一切。可是打了照面的那一刻,突然恨不起来了——光顾着将你的脑袋想成一个小木鱼,没心思计较别的了。哎,你还莫要跟我争,甚么仪表堂堂、英俊潇洒,那都是别人恭维你的,我可不吃这一套。”

    何婧英专注地望着那张失了血色的面庞,仿佛下一刻,那人便会气急地坐将起来。

    “木鱼木鱼,堂堂一个大男人,大齐朝的南郡王爷竟向我一个小女子讨教国事,可不是榆木脑袋么!可是我一边看不起你,一边却又尽心地为你考虑着,这么说来,愚蒙的反倒是我了?幸而你还算孺子可教,举一隅能以三隅反,就是有的时候忒执拗了些,打定的主意,怎么劝也是不肯改的。就说近些日子,我让你趁热打铁,将父王一军,你倒死守着所谓忠孝仁义,可不是白白挨打?我表面上赌气由着你,其实日日悬心,生怕你这一意孤行的愚忠愚孝,酿成甚么难以挽回的后果。”

    “不过??现下看来,倒是我错了?那日父王到底和你说了些甚么,你若不告诉我,我只能自己猜了。只是前日你为何要哄骗于我呢?是??还不相信我吗?也是,空有夫妻之名,我在你眼里大概是一个常说些逆耳之言的军师罢,有甚么理由推心置腹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五年助你建业,我自认尽心尽力,问心无愧??罢了,不说这个。”女子自嘲地笑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一喜,“可记得三年前,你问我有甚么法子能拉拢周奉叔那个莽汉?那人自高自大、逞勇斗狠、没大没小,却武艺超群、忠肝义胆,若能收在麾下,不失为一员猛将。彼时他刚入京述职,我让你隐姓埋名,与他相交于市井,须知此人最是重兄弟义气。其实当时,我是存了为难你的心,周奉叔几近不惑之年,你在他眼中便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毛头小子。忘年之交,又谈何容易?我还是低估你了!只记得半月后,你坦白身份,邀他来府上一叙。那蛮人在府中大摇大摆,有恃无恐,远远地见到我,竟对你说:‘这丫头,看着比其他伶俐些。’”

    “哧??”何婧英忍俊不禁,“你当时脸一黑,沉声回道:‘周兄,这是内子。’看到你那般反应,我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却不知道是为着甚么——那大概,是我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心动罢??还好那蛮人自知失言,憨笑着说,‘早听闻南郡王大婚,却不知王妃是这般如花似玉。老哥我囊中羞涩,权唱辞一曲,恭贺新婚罢!’”

    她轻轻唱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

    唱辞生生哽在喉中,再发不出声。

    半晌,何婧英挤出一丝苦笑,声音微不可闻:

    “喏,你既非甚么正人君子,便只福寿百年,就好??”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诗经?小雅?鸳鸯》

    她像一位回忆着陈年旧事的老妪,嘴角挂着浅笑,幸福而孤寂地。到后来,她索性坐到了地上,因为那个高度,哪个角度,将他的脸看得最清楚??她从没这么认真地端详过他的面庞,也从未想过要这么认真地端详,但那一刻,她只觉得看不够——那张脸,原本苍白如雪,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现下竟微微透出了些血色。。

    直到丫鬟端着汤药走近的脚步声传来,她才懒懒地站起身,拍拍裙裾上的细尘,像是没注意到,来人面上的讶异之色,是因着看到她坐在地上这般失仪之举。

    两个服侍的丫鬟忙敛了惊色,轻声禀告:“王妃,这是呈给王爷的汤药。”

    青瓷碗中黑色的药汁正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嗯。”何婧英点点头,取过塌边的靠枕,俯身轻托起男子的上半身。

    只是纤指才刚小心翼翼地触及,她便受惊般轻呼了一声:“怎么,王爷的身子怎么这么烫!”

    两个丫鬟闻言皆是一惊,一个上前查探,另一个将汤药放在几上,急急地说道:“奴婢??奴婢去请御医。”

    何婧英探了探男子额上的温度,伤后发热,只道不好。

    不多时,暂留府中的邢、杨两位御医匆匆而来。探过脉后,二人低声商量了几句,便写下方子吩咐给丫鬟。

    自始至终,何婧英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时而紧紧地盯着榻上之人,时而冷冷地扫过案上轻动的笔触。在御医告退之时,朱唇一启,问道:

    “慢着!王爷,可有大碍?”

    “回王妃的话,受外伤后身子发热是常有的,微臣已然开药退烧,请王妃宽心。”邢御医答道。

    “有劳御医了。下去歇息罢。”

    始终没有一个御医敢信誓旦旦地说“无妨”、“无事”、“无碍”,他们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其中的为难不言而喻。何婧英心上一酸,觉得眼前又模糊了几分,一切都是那样缥缈,不真实得像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