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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719年·斟寻
盛春终至。
甘棠树树梢悄开在叶下的花苞,等着一个好时机化作雪落满院子。
我坐在树下,吹着埙,姒扃坐在檐下,品茶听我吹奏。一曲毕后,他问道:
“这曲子听着哀怨,女郎莫不是有思念牵挂着的人?”
“臣下自小飘无根蒂,无亲故,无情感,何来思念牵挂的人。”
“是人都会有情感,你不会是例外。”
姒扃这句话,说着听来是有道理,惹我沉思,他起身问到我:
“今日长街应该热闹,女郎可有兴致陪我去走走?”
是了,今日斟寻正值庆春日,也称迎花神日,盛春时分,百花初绽,一番向荣景致。
我抬头看向他,冬日的一缕暖阳柔和映在他的面容上,映进他望着我的一双眼睛里。赖他生的这极好看的眸子,无论何种神情,都能让人瞧出几分温柔深情来。
甘棠花落,我竟这般沉在他眸中恍起神。
“胤甲,你这是要出去?”
我慌乱的先移开了目光,望去来人是任伯阳,遂意起身向任伯阳行礼,姒扃略略扶住我,示意我不必有此礼,任伯阳倒正巧撞见这一幕,似是自个多想了什么,脸上挂上意味深长的笑道:
“我想来寻你去看看我从你们夏室学来酿酒术如何,今日看你似是佳人有约,是我来的不巧了?”
“何来不巧,我同零本就想去四处走走,你如此说那不如就去你住处。梓呙,备马。”
梓呙应了吩咐,牵来了两匹马,任伯阳走过去占住了一匹马,说道:
“我那马一路奔来你这处,昨又未吃饱粮,累坏了,借我骑一匹你不介意吧?”
梓呙见此,看了看自家公子回身就要回马厩再去牵一匹来,任伯阳忙叫住了他,用手重拍了下梓呙的头:
“你回来,你们公子行居马多是吗,怎没点眼力见?”
梓呙不解,任伯阳卖力的使着眼色,梓呙恍然大悟道:
“可……可是不巧,剩下的马匹昨吃坏了东西,不能上路,马厩中剩的那匹是奴的配马。”
任伯阳颇为欣赏的拍了拍梓呙的肩头,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梓呙看了眼姒扃,姒扃看向任伯阳皱眉道:
“你又在谋着什么?”
任伯阳揽过姒扃的肩头,笑言道:
“你这等未通窍的,不必知晓,回头来必定是会来谢我就是了。”
我见此想着应是他二人有些秘事要交谈,便想开口推脱不去,不曾想姒扃忽回首对我道:
“既如此,女郎同我共骑一匹可好?”
我一时未曾反应,兀自应了道:
“自,是好。”
姒扃扶我上了马,将我圈在怀里架马而去,任伯阳紧跟其后。此时我竟才反应过来,我怎就懵着被姒扃拐了来,还同他共乘,此等亲密暧昧,总觉何处不对。
马匹一路行过热闹的长街,直奔到郊外的一片密林中去,远远可见一林中别院,院中有一黄狗,吠叫着迎我们而来。
勒马至院前,姒扃将我扶下马,任伯阳走进院中拿出一瓦罐,打开封口尽是漫着酒香。
夏室少康作秣酒,酿酒之术应也是夏室子孙独会的技能,这些年来才慢慢传至民间。
任伯阳取来青铜觥,倒满三杯,姒扃举起喝了一口,将我面前的酒倒进他杯中一些,又放至我面前:
“初次饮酒易眩晕,少量饮些,品品味道便好。”
“你倒是替她想的周全。”任伯阳接话打趣道。
见他此动作,我暗自笑道,酒这等之物,早已是我常饮之物,我若贪杯,他这一坛怕应都下了我肚。
“在夏宫中这些时候,你这酿酒术倒是学到了。”
听闻姒扃这话,任伯阳颇为得意的笑了笑。
他二人喝着酒坐着交谈,少刻后已是东倒西歪之德行。
我提起酒坛喝了一口,说来这酒比起姒予所制差的颇远,毕竟姒予是得了他老子的真传。
怀想那时,姒予坐稳王位后,为了将我稳在宫中,竟命人为我建造了一处藏酒室,将我安于那处,我日日醉生梦死,不知日夜,但那竟是我回想时来最欢愉的日子。
从头至尾,都是独自一人,我从未同人交过心,也无人问询我意,与其面对那些心有不忿的王公大臣,还有处处想着囚禁我的君主,这般醉着自己是比清醒了的好。
思至此自嘲一笑,拈起酒坛,起身向院外走去,不觉走至一小土坡上,见一人坐于土坡之上,走近时一瞧是梓呙,我放下戒心,走至他身旁,他听我来,迅速抄起放在一旁的佩刀,转身刺向我,我连忙躲闪,他定睛一瞧见是我,慌忙收起佩刀,要向我行礼,我按住他,示意他坐下,将酒坛递于他,他推辞道:
“此为王室尚可饮的,梓呙万不敢。”
我睨了他一眼,没再礼让,收回酒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不远处一族落,临着落阳已有冉冉炊烟,我思来反正也是干坐着问道:
“你知那是何族落?”
“回女郎,是有扈氏族落。”
有扈氏……啊,忆起来了,初帝启改禅让制为世袭,有扈氏不满,举族反对,遂帝启贬其族沦为牧奴,他们一族从不在一处长久安扎,随着季节驱羊而走,当年姒芒也是因着他母亲是有扈氏人氏,不被重视好些年。我倒是好久没见过这一族的身影了,我又问道:
“何以见得?”
“梓呙正是有扈氏人,识得挂着的那毡旗。”
我望去,果然高处有一毡旗,已有些破旧,一风吹起,那毡旗无助的晃荡着。
“族中可还有家人?”
“有一胞妹,跟着姆奶生活。”
他话落,听至一哨声,眼神放出光来,他脸上扬起纯净的笑意使得原本眼下的疤痕也不觉得骇人来,他扬着兴奋的语调向我道:
“是阿妹的哨声,她每新到一处便会吹哨,想着若是我在近处听到,便知她来了。”
“何不下去相会?”
听我此问,他忽然黯淡下来道:
“梓呙身为公子护卫,未经允许,怎敢……”
他倒是个死守规矩,不晓得变通的,我打断他道:
“你家公子醉了酒,一时半晌是醒不来,下去罢,倘若他怪罪,我一人担着。”
他仍有些犹疑望了望我,我又道:
“如何?信不过我?”
又一声哨响,梓呙终还是站起,回身向我行谢礼后,跑下山坡,却像是整个滚了下去,我站起,早立在林中的人走近,我转身行礼道:
“公子。”
姒扃步履有些不稳,看出仍强撑着不至失态,他扬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凑来我跟前问道:
“你放走我护卫,如何担责?”
“自是全凭公子一人论定。”
“你是个心善的,我若惩处你,岂不显得我不近人情,最后,人心全让你一人得去了。”
也是他醉了酒,话语才这般没有防范,我见他这般,也懒得再行那些虚礼,兴许他酒醒后还只若当场梦一般。他道:
“我竟不知你酒量这般好,可是前些年在宫中偷喝帝泄的藏酒,练了出来?”
我早知姒扃同帝泄父子关系未有多好,故而他直言他王父谥号我未太多意外。遂随口回到:
“公子说是便是罢了。”
他冷哼一声,随意席地而坐:
“虚情假意之人。”
他忽而一语,我思量着应不是说我,便不去接话,他又问道:
“你与他在宫中相处这些年,他待你如何?”
“臣下在宫中终是一代帝王处心积虑掌权的手段罢了。”
“帝王,当是世间最肮脏之位,若能有的选,我怎会是帝王血脉。”
听他一眼,我侧首望向他,问道:
“公子又何故为王?”
“既已然如是,我何不改了这王室之道。”他拿过我手中的酒坛,饮一口又道“我当做一不同的王,不似我先祖们,他们自私怯懦,成就霸业后,用什么石誓将你囚着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话语一顿,望着远方,闷声一语:“他们,都未曾好好待你。”
此一句忽然戳进我心里,我望着他忽而笑了,他醉酒这些话我信是全为真心所言。
他随意席地而坐,抬眸望我,醉眼迷离道:
“你可知我初见你是何时?”
想来应是我初入斟寻时的长街上,他撞到我,我正要答,他自个接到自个的话道:
“早在你来斟寻前,夏王宫内。”
我听他一言,回想着,自帝芒放我自由去后,我似是自那直至姒不降“接”我入宫,我从未踏足过夏王宫,自当逍遥世间,他又怎见过我。
“你不必回想,你不会知道的。”他指了指脑袋笑道“在这里,是第一次见你。”
说罢他打量起我又言:
“幼时我曾听我祖父讲起你,说一女郎,常爱着赤色衣衫,一双眸子最是好看,左右颜色不一,她有永生之躯,通晓天意,心有谋略,得她助者,皆是一代贤明帝王.....”他闭上眼睛,似在回想后接言起“自那时起,我便总在脑中摹画你的样子,想着何时可遇见你,也在心中暗自责怪过我祖父,怎就放走了你。后来,在斟寻的长街上,你虽小心遮面,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你,与我想象中相差无几,我故意小跑着撞向你,为的是能将你看个真切,不曾想后来在姚虞店中又逢你,我窃喜了好一段时间……”
我被他这一番话听懵了去,他扯了扯我衣角,示意我坐下又道:
“你可是以为我醉了说了这些胡话?我甚为清醒……”
听他此言我笑道:
“小公子说的极是。”
“好久没听你叫我小公子了。”他感叹到:“我不喜欢公子这个称呼,但总觉你叫出来倒是好听……”
他自个说着些颠三倒四的话,我随口回应着他,瞧着日落西头。
他忽然说了这般多,是于我记忆中那个倨傲的孩子相差甚远,或是他小时我教导过他,那时我就在想:眼前这个人,日后无论他在世人眼中做何种人,我也只盼他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