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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琦坐在书房,神情已然平静。在他的正对面,粉白的墙上,挂着张元的诗。韩琦盯着诗句,已经看了很久。侧面的窗敞着,窗外一颗柳树,垂下嫩绿枝条,随风轻荡。
出军营那一刻,他觉的自己像逃兵。韩琦从未想过,竟有这么一天,自己怕见军兵。西北“韩范”,何人不知?他一直认为,自己深得军心。帅旗所指,无不景从。
但今日,他跌落尘埃。那一张张脸,涨的通红,眼里喷着火。熟悉的军兵,陡然变得陌生。长枪顿地、右拳击胸,凛冽的军威,他竟从未见过。一刹那,他觉的恐惧。
那样的军兵,谁敢说不堪战?只要银枪所指,即便刀山火海,怕是眼都不眨一下,直接就会趟过去。韩琦心旌摇动、神为之夺。这样的军队,自己期盼了多久?
从未有的狼狈,从未有的颓败。那一句“东华门唱名”,从此之后,将成为耻辱,一直钉在自己身上。甚至,比起“韩琦未足奇”,更让此刻的他,感觉到如坐针毡。
转过头,正瞧见柳絮,随风飞飞扬扬。不由吟道:
惯恼东风不定家,高楼长陌奈无涯。
春来情绪空撩乱,不是天生稳重花。
“禀报大帅,庞帅来访。”门外,军兵高声禀报。
韩琦一怔神儿,转念腾的站起,急急向外迎去。论官职,两人相当。但论资历,与庞籍无法比。何况,庞籍年长多岁,威望宿重。庞籍来访,不用想,还是那事儿。
“庞帅远来,韩琦迎迓来迟,恕罪恕罪。”韩琦躬身施礼。
“稚圭,咱们久未见了。”庞籍呵呵一笑,伸手托住韩琦手臂。两人一番寒暄,韩琦在旁引路,侧身请庞籍先行。
书房坐定,军兵端来茶水。庞籍一抬头,看见墙上诗句,心下微微叹息。好水川之战,数万军兵罹难。这根刺,插在韩琦心里。想要拔出来,非得带着血肉。
“还在为军营之事气恼?”庞籍说道。
“呵呵,庞帅见笑了。韩琦的度量,不至于那般小。”韩琦微微一仰身,坐正了姿势。“现下想来,那番话,确是说的差了。”
“韩稚圭的心胸,老夫佩服。”庞籍点头说道。
“白马银枪,端地了得。”韩琦赞道,“几句话,就让一群鹌鹑,变成了虎狼。”话风一转,说道,“庞帅,给我如何?”
“当真想要?”庞籍似笑非笑,盯着韩琦。
“当然。”韩琦神色一肃。
“稚圭可曾发现,种玉昆像谁?”庞籍压低声音说道。
“像谁?不是种家人么?”韩琦心下奇怪。好好的,说什么像谁?孩子嘛,自然最肖父母。看着庞籍的神情,似有所指。再回想于飞面貌,冷不丁,真就觉的有些熟悉。
庞籍也不言语,端起茶水,品的有滋有味。韩琦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皱眉苦思,哪里见到过吗?
“啊?”陡然,韩琦失声惊叫。猛的回过头,盯着庞籍的眼睛,满脸都是震惊之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又惊觉到什么,生生的咽进肚里。
“想到了?”庞籍问道。
“果真是他?”韩琦犹自难以置信。
“还能是谁?”庞籍没有回答,却出声反问。
庞籍自从见到于飞,就没有断了打听。种诂、石彪子等人,都被他找来,于飞前后种种,问的清清楚楚。甚至,通过皇城司,了解到辽国国师之事。
于飞最早出现在河东。而辽国国师和二皇子,也是在河东,失去了踪迹。从那之后,两人的下落,成了谜团。
“庞帅哪里找到他?”韩琦稳稳心神,坐下问道。
“延州。”庞籍说罢,轻轻一叹。“是种家大郎,从河东带回来,收为弟子,取名种玉昆。这孩子,失了记忆。”
“失了记忆?”韩琦又惊得站起,瞪大了眼睛。
好半晌,韩琦恢复冷静,慢慢的坐下来。端起茶水,却品不出滋味。满脑子里,都是于飞的事。他想起,在军营之时,于飞凛然喝问,那神态,可不是像极了官家。
脑子一转,又想到白马银枪。斩将夺旗、翻越绝壁,那些辉煌战绩,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澎湃。谁能想到,一个深宫少年,流落军伍之中,竟有了这番际遇?
“庞帅,可有禀奏官家?”韩琦问道。
“嘿嘿,稚圭觉的,现今这情势,可是时机?”庞籍微微眯了眼,幽幽说道。眼里,神色晦暗不明。
韩琦闻听一凛,他却是心急,想的少了。他自然听得懂,庞籍所指的情势,不在边关,而是在朝堂。
二皇子失踪,官家态度不明。三皇子陡然间,炙手可热。跟风投效之人,一片乌乌泱泱。朱家水涨船高,门槛都要踩平。此时此刻,储位空悬,谁希望二皇子回去?
储位之争,史书上全是血。何况,二皇子此时,记忆全失?身边无人辅助,空自回京,无疑是自蹈险地。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刀光剑影,尤甚战场征伐。
转眼间,韩琦想的透彻。“还是暂留军伍。”
“稚圭该回京了。”庞籍意有所指。
“的确,韩某该回京了。”韩琦冷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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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诂带领骑兵,从长安向东去。一路黑着脸,谁也不搭理。只是不停策马,恨不得肋生双翅。康定军无端被截留,令种诂分外的愤慨。捎带着,恨上了康定军。
从延州出发时,铁枪就在手里攥着。几天下来,握枪的手,都变得僵硬,指节发白。这种状况,让一旁的石彪子,看的眼睛直跳。他知道,种诂真的恼了。
“大郎,歇息下吧。”石彪子喊道。
种诂恍似未闻,依旧打马如飞。石彪子猛的挥鞭,抽打马屁股。战马吃痛,噌的往前一窜。石彪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种诂马缰,双膀叫力,生生勒停战马。
“大郎,再跑下去,马要废了。”石彪子稳住身形,松了种诂马缰。抬手一挥,身后骑兵猛的收缰,但马速太快,依旧轰隆隆冲向前去,数十步后,才缓缓停下。
大队停下,一个个伏在马背上,腰痛腿软,暂时下不来。骑兵轻拍马头,心疼的了不得。马背上,汗水森森。人和马,这一程可累的不轻,皆是气喘吁吁。
这一营四百骑兵,都是石彪子部属。银夏战后,石彪子因功升职,任延州保毅军,马军一营指挥使。他曾经的老部下,只剩下三十人,散入各都,担任军使。
种诂默不作声,走到一旁坐下。取出地图,抓在手里查看。周边山势起伏,环境已经大变。他们到了丹凤县,再往前走,就是伏牛山区。只是道路,更加难行。
“报,前面有队伍过来。”警哨高声示警。
“警戒。”石彪子下令,已经翻身上马。他们这部骑兵,皆是一人双马。此刻有警,换过战马,进入戒备状态。
不多时,山道中,转出一支队伍。打前的,是一支骑兵,禁军服色,正戒备向前行进。一名骑兵向前窜出,直奔石彪子。待到近前,高声喝问,“你们哪里的队伍?”
“延州保毅军。”石彪子说道。
“哈,自己人。咱们是康定军。”骑兵喜道。
王石川跟于飞,去了长安大营。一营骑兵皆被留下,保护辎重,缓缓向长安进发。道路难行,又带着十几辆大车,满载箭矢霹雳弹。一日夜,他们走到丹凤县。
一听康定军,种诂心头火气,噌的直冲脑门儿。打马向前,铁枪一指,厉声问道,“某的徒儿呢?他在何处?”
骑兵吓了一跳,探手抓起武器。种诂敌意分明,容不得他,不得小心戒备。正这时,柳十三赶了上来。问明情况,不由苦笑一声。好在,这事不难解释。
得知于飞去处,种诂心神稍定。长安分道时,庞籍已经去了大营。有庞籍在,想来于飞不会有事。至此时,种诂的脸色,才算好了点。但看向康定军,依然神色不善。
康定军人人讪讪,离种诂远远的。自家知道自家事,再是畏惧韩琦军令,这事儿做的,也是不厚道。若于飞真出了意外,他们这一营人,怕是得愧疚一辈子。
“你说那人绝世高手?”种诂问道。老界岭上,于飞和金狼恶斗。柳十三说的含糊,但种诂听出了凶险。
“确是绝世高手。”柳十三感叹,绝世高手又如何,还不是被于飞,一拳击落悬崖?“那人徒手攀崖,如履平地。身形如电,拳法高超。若非昆哥儿出手,卧牛寨无人能敌。”
“可找到那人尸体?”种诂又问道。
“没有。”柳十三摇头。战后,卧牛寨打扫战场,寻遍山崖上下,也没有找到金狼尸体。多半是坠崖未死,逃之夭夭。想起那人武功,柳十三也是暗暗担心。
如此可怕高手,被他逃走,却是后患无穷。俗话说,只有夜夜做贼,哪有夜夜防贼?江湖上,最令人忌惮的,就是被仇家惦记上。不定啥时候,就会遭了暗算。
柳十三见到种诂,心中景仰万分。眼前这人,种家长子,殿下的师傅,两个身份,都是响当当。但他心里清亮,没有透露于飞的身份。于飞早有嘱咐,暂时保密。
“山寨里,有多少人?”种诂问道。
“算上老幼,足有万人。”柳十三兴奋说道。他如今,已经投效于飞,也算种家军的人。种诂问话,自是和盘托出。
“这么多?”种诂很是惊诧。一个山寨,抵得上一个村镇。这在绿林道上,可是不多见。不过,柳十三收容老幼,倒是让种诂,对他高看了一眼。
“可战之兵,常备两千。”自己的家底,柳十三门清,“若是再抽调一番,还能凑出两千。不过,战力稍次。”
“常备两千兵?”种诂被惊到了。
一个深山匪寨,常备两千兵,那是什么概念?不说其他,仅是养兵,就得大把钱粮。这些钱粮哪里来?只靠劫掠么?凭着伏牛山道,怕是养不起兵。
“山寨里,招募了不少流民,十多年开垦荒地,如今已有良田数百顷,足以养活万人。”柳十三说道。
柳十三清楚种诂疑惑,当下,将卧牛寨种种,一五一十,细细说来。种诂越听越奇,越听越是感叹。听到后来,不由心生敬意。抱拳说道,“柳寨主心愿,种诂竭力促成。”
柳十三激动起来,躬身施礼。“柳十三感激不尽。”
两军歇息片刻,压着辎重,继续向长安去。
石彪子查验车辆,发现了古怪。十几辆大车,装载着箭矢。但另有几辆,遮盖的严实。扯开一看,竟是霹雳弹。
石彪子吃惊不小,询问了一番,才知他们此前,竟是阴差阳错,劫了个大肥羊。不由哈哈大笑,直赞柳十三命好。
种诂推算时日,正是宣勇军叛乱之后。心下琢磨,王贵无踪无影,宣勇军的霹雳弹,也丢失不少。保不准这些霹雳弹,就是从延州流失。莫非王贵此人,也与沂州有关么?
前行半日,迎面碰上传令兵。庞籍传下军令,命种诂等人以及康定军,立即前往长安大营,集结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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