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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郎心下一沉,迫不及待地往下细看,胡雪儿名字后面,赫然注明乙卯年冬月X日子时阳寿已尽等字样。
三宝郎一阵神游遐思,多年前,与胡雪儿雪夜初遇的情景瞬间浮上心头,那只醉卧雪窟的红色狗狗儿,火红的毛发,似八月里晚霞,红的纤尘不染,令人陶醉;梅园红楼里,当二人四目相视,那时胡雪儿面如皎月,隐隐玉露光华。一抹云眉含烟绕翠,大眼灵动,秋水湛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温温婉婉。慌乱之下,娇喘细细,气吐幽兰。羞涩之余,欲纵还止;顾盼躲闪,仿佛惊鸿鹤立。
窗外月华如水,胡雪儿一袭红装,那眼角儿,那眉梢儿,那弯弯上翘的唇角儿,丝丝儿,缕缕儿,无不沁着芬芳。她媚眼朦胧,轻轻吟唱:霜绡轻剪裁素衣,雅态妍姿待君归。三宝郎捉住那双柔滑似腻,软若无骨的玉手,放在唇边轻轻地触吻。心如幽洞水滴,悄然一声,彼此那扇终生只为一人开的门,缓缓涩涩又温情款款地开了。
这份天长地久的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倾慕爱恋,三宝郎怎能忘却?虽说府衙后山幽月洞里,胡雪儿一场大火,烧去他儒雅俊逸的五官,从此生离死别。可是,他却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对胡雪儿总难提起,哪怕一丝丝的恨意。
而今看了冥府生死簿上,胡雪儿阳寿将尽,算来也不过还有一年又三月之期!不由内心一阵绞痛。
和着无尽的悲伤与酸楚,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完全忘记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正身在酆都城。
六案功曹,三司判官将雪飞花万年的善恶明细,又逐页逐条审核一遍。在浩如烟海的帐薄里,赫然发现一件沉匿的往事。
那还是雪飞花修炼第一个千年道行的时候,她已精通天下所有鸟兽的语言,功力又早提了五百年之深。幻化人形,上天入地,一夜纵横上万里,都已不在话下。
一日游历涂山,潜伏在伯益家里,一来偷偷跟他学习鸟语,二来将自己平生所学,暗地里对照检验。
正当其时,禹皇奉命治水,在涂山娶了九尾狐女娇为妻。因常年在外奔波,女娇思念丈夫,就请求大禹允许,随他一道,也好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
一日中午,女娇做好饭菜,大禹却迟迟未归。她担心丈夫腹中饥饿,就亲自送去。不料看见一头黑熊正在奋臂开山裂石,女娇不知是大禹幻化,赫得一声惊叫,回身便跑。大禹听见叫声,见是自己的夫人,遂返身来追。匆忙之间,忘记当变回人身。及至赶上,夫人女娇却惊吓而死,化作了一块山石。
当时女娇已怀身孕,大禹抱着这块石头痛哭不已。
蓦然山石炸裂,裂缝中蹦跳出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就是大禹的儿子启,此子就是夏朝的第一代君主夏启。
夏启出生丧母,没有奶水哺育,故尔形容消瘦,生命奄奄欲绝。雪飞花怜他命苦,每日清晨就去会稽山采集花树上朝露精灵。趁大禹出门治水,偷偷抚养夏启。日复一日,夏启长大,后来成就了二十九年帝王基业。
六案功曹,三司判官将此雪飞花这件隐功,呈报三宝郎案前。
“凌判官,亡魂雪飞花案卷在此,您看?”
三宝郎从往事中回神,沉吟半天。
忽然一个朗朗醇厚的话音响起,酆都大堂回荡着三宝郎庄严肃穆的声音。
“雪飞花,从来善恶昭彰,报应丝毫不爽。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府衙后山你因鸿飞冥杀你狐族,你恶念频生,竟不顾上天有好生之德,接连拐骗上百名童男童女,剥皮嗜血,其罪不容赦,按律应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本府念你在涂山时候,曾经为大禹无私抚育他丧母的儿子夏启,成就了夏朝第一代君主。善恶相抵,功过两销。今剥去你万年道行,准你投生人道,你可服气?”
雪飞花娇俏的面容一阵激动,突然声泪俱下:“谢谢首席大判官!冥府果然明镜高悬,小魂心悦诚服。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蛛丝马迹,昭然若揭,小魂无话可说。”
三宝郎抬高声气:“好了!酆都大堂不是你拍马屁的地方。”
雪飞花涕泪交流:“北阴大帝,四司判官,求您容小魂把话说完,行不?”
“好吧。时间有限,速速讲来。”
“小魂自入道以来,时时警醒自己,常常心怀善念。我本与红霞玉女胡雪儿道行伯仲,只因她是当年大禹夫人女娇的师妹,才被举荐到九天玄女娘娘座下,比我早得正果,使我心生嫉妒。二来鸿飞冥伤我狐族,心下不平,所以动了杀机,伤及无辜。之后,我本就打算致你死地,幽月洞一场大火,夺去你的风姿俊逸,其实上天对你才是最大的不公!今天宝先生做了首席大判官,对我这累累罪恶之身,丝毫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长执善念,查察出我几千年前的一点善行。对我网开一面,此恩此情,难报万一。”
三宝郎不耐烦道:“雪飞花,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我知道自己难逃罚下十八层地狱,一念贪生,魂魄未拘之前,去寻到盘古老祖,将我当年一点善行做了一份书面证明材料,打算今天与你对薄公堂。可是,当听毕对我的判决,才知道是我小人之心,枉度君子之腹。看来,盘古老祖的这封书信也是多余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盘古老祖的信札,一把扯得粉碎。
“宝先生,是你大人大量,独自承受了不公待遇。幽月洞对你的伤害,小魂难以挽回万一,我这里修有万年金丹两粒,交付于你吧,大恩不敢言谢,权当我悔过的心意而已。”
说罢,一扭娇躯,凝心运气,一道蓝光闪过,香舌蠕动,口中吐出两粒晶莹透明的内丹,双手递与三宝郎。
三宝郎抬头看看北阴大帝,犹豫再三。
北阴大帝微笑着点点头,三宝郎这才将金丹收下。
雪飞花长长嘘了一口气,陡觉身心轻灵,六根清净。一缕香烟飘渺,便飞升而去。空中传来一声愉悦的告别:“宝先生,小魂投胎去了,若是上天眷顾,我们后会有期。”
审案暂告一段落,三宝郎心下惦记生死薄上关于胡雪儿的事,寻思但有闲暇,就找黑白二兄弟详细问个究竟。
似梦非梦之中,忽然眼前的冥府大堂一片模糊,身边的六案功曹,四司判官,十大阴帅渐渐变得缥缈。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公鸡啼鸣,三宝郎一下子睁开了朦胧双眼。
土地庙还在。晨曦中,雾霭迷漫,一望无垠的沙漠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大漠静谧而悠远,东方隐隐传来几声鸡鸣犬吠。
三宝郎知道也许是离村庄近了,就寻思就近农户,找点儿吃的。他内心惦念胡雪儿,恨不得星夜兼程,立马见到她,告诉昨夜冥府生死薄上那行可怕的勾魂帐。
且说雪飞花的魂魄半空中悠悠荡荡,一边漫自逍遥地飞行,一边云端里朝人间张望。
浩渺苍穹,茫茫人寰,何处才是她的归宿?
半是悠闲,半是惆怅。雪飞花前身万年道行,自然心气儿很高,不甘轻易托生。因而,空中一连飘荡数月,没有可心的人家好投生。
时光荏苒,日月倥偬,转眼就挨到了年尾冬至,再不投生,魂魄就要消匿于无形了,她心中又急又烦。
这一天,忽然看见脚下一带平原,北面群山起伏,蜿蜒南去,余气东南兜收。正东面上结成一个大玉屏。山上草木茂盛,林荫蔽日。
不错,此处正是玉屏山。
玉屏山飘渺如轻纱,一带唇毡南去,山前五里之遥,结有一座村庄。因村东紧靠山溪一片芦苇荡,庄名就唤作芦矶荡。芦矶荡背靠玉屏山,西去二里相邻凌家湾。村东的山溪,溪流潺潺,茂林修竹,山清水秀,正是上等风水的好去处。
小村不大,约有百余户人家。两姓杂居,一姓卢氏,一姓庞家。单说村中庞家,户主庞清远,年约四十,娶妻黄氏,连生三子,心中羡慕人家女孩,盼望着老婆若能为他添一女婵娟,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问耕耘,莫问收获。这不,黄氏又怀一胎,十月期满,正待临盆。
这一天,恰好冬至日,天空中朔风怒号,大雪纷飞,扯绵裹絮。路上行人稀少,飞鸟绝迹。妻子黄氏眼看就要生了,丈夫庞清远不顾朔寒,喜滋滋的忙里忙外。
厨房大锅里正炖着一只老母鸡,打算待妻子生下孩子,好补养身体,奶水还足些。雾气缭绕,老母鸡的清香味飘出院落,弥漫在雪风中。
可巧,村东的芦苇荡里住着一只白狐,天寒地冻,腹中饥饿,无处觅食。闻到老母鸡的清香味,早馋得口中涎液直流,心痒难耐。就悄悄溜出芦苇荡,趁着风雪的掩护,循着香味,找到了庞清远的家。
老庞家只顾忙乎,小白狐瞅个空子,就钻进厨房,悄没声地拿开锅盖,捞起老母鸡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小白狐太饥饿了,只顾偷吃,完全忘了防范。庞清远蓦然发现锅台边白影一闪,心下疑惑,就蹑手蹑脚趴在门缝里向屋内张望。
见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正在偷吃煮熟的老母鸡。这一气,非同小可。母鸡没了,待会儿这娘们儿吃啥?娘们儿没有奶水,我娃崽子还能活不?
他不声不响,顺手抄起一根推磨棍儿,躲在厨房门外打算出其不意,打他个伏击。
不大功夫,小白狐就将老母鸡啃了个骨渣不剩。她抹抹嘴角儿,静下来听听,四周没有啥动静,就慢悠悠往门外溜去。
可怜小白狐哪里会想到,东家早已布下天罗网?它圆溜溜的小脑袋刚一探头,“呜”的一声,庞清远手中的磨棍儿,半空中劈头砸下来!
还没来得及吭一声,白色的小脑袋就成了万朵桃花开!红的白的四散崩去,鲜血染红了一滩。
且说空中的雪飞花,远远看见芦矶荡老庞家的婆姨快生了,正打算到他家里来托生。于是,她的魂魄飘飘荡荡降下来,恰好进门撞见这一幕。
看见小白狐脑浆迸裂,四爪抽搐,身下的鲜血染红一片,不由得又可怜又愤怒。心道,人类人类,真不个人类,你的内心咋这么残忍。吃你一只鸡,又怎滴?下手如此丧尽天良,简直是视生命如草芥。人的命一条命,小白狐的命就不是命?
雪飞花转念一想,不觉怨恨冲天而生。罢罢罢,我还不稀的到你家里来托生喽!干脆,我还是我,我还是一万年前的雪飞花小白狐。我要借狐还魂,待你孩子生下来,管你是男还是女,非得治你个家破人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