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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宵月明(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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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天刚蒙亮时医者去了医馆后宅,送出了这五日里的第十三份汤药。

    患者个个都病骨支离,气息微弱得很,稍微动一下就伤及性命,根本没有办法试药量方;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研制出伤药,服下后的症状和疫病一模一样儿,再用治疗时疫的药方去治,根据不同的药效反应去改良方子,直到完善掉所有漏洞为止。

    这是第十三份汤药,里头的人这两日被反复折磨得生不如死了,有时胸口火烧般热辣撕裂,紧握着拳头硬生生地把墙面捶打得满是血迹;有时又冷得想坠入冰湖,蜷缩在地攥紧了衣领,将唇角咬出血印来。可无论如何痛苦,如何生不如死,这人都依旧坚持着,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医者有时见了他还觉着奇怪,这人啊,发病的时候惨痛异常,坚忍不发,反而是神智清醒的时候挂有泪痕。

    喝下了这份汤药,医者守在了门外,听着里头躯体倒下蜷缩的声响,再来就是怎么也忍不住发出沉闷的痛苦呻吟。

    医者有些不忍心地低下了头,一刻钟过后,里头声响停下了;不知是好是坏,医者当即就推门而入,急步走进里间儿。

    那人扶着胸口,满头大汗,喘着粗重的呼吸,整个人像脱了层皮一般虚弱,但仍支撑着站了起来,对医者无力地笑了笑,点头垂眸,随即倒了下去…

    疫病有治愈良方,这心里一块大石就算是落下了,满城医者们当即集了所有药材,城中药汤苦味儿四溢,但人人心中却是欢悦的,这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虽然疫病控制及时没有过多传染,但毕竟人命关天,有这一桩事儿在,就不能高枕无忧。

    玉溪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整个人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因为没人能靠近,这耳鬓边儿的桐花花瓣已经散落,只剩花蕊,枕侧边的香味儿也淡了,原本她以为自个儿也会这么消散在空气里了。

    傍晚时喝了药汤,又是一阵生不如死的煎熬,可只是她的手已经没力气攥紧了,沉沉昏睡过去,只觉着身边有人给她擦汗来着,还有低低地抽泣声,应该是母亲吧,她怎么来了呢,或许自个儿真是要走了吧。

    醒来时已经是入夜了,玉溪睁开眼时,先是一阵朦胧,眼前渐渐清晰,只觉着房间被褥通通焕然一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料子,身子干净舒爽分明就是已经擦洗过了,这呼吸也不难受了…

    等等,她伸出了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确认了好几次,才反应过来眼睛已经好了…好了?好了!病好了!

    她一笑,捂着胸口哭了起来,感慨非常,喜极而泣的模样。

    母亲端着吃食进了屋子连忙扶住了她,眼睛红红的,道:“丫头,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饿不饿,娘给你端了粥…”

    从染病起她就没见过母亲了,如今一见这心里就是一酸,抱着母亲就低声抽泣起来了。母亲哄着她,拍了拍背安抚着,又给喂了粥喝了汤药,这才算乖巧下来。

    原本是该休息的,猛得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母亲就问床榻边的红木盒子呢?

    母亲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随口一句:“你这房里的东西都染了病气,不吉利,我全给换了。回头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买,什么样儿的木盒都有。”

    “扔哪去了!”玉溪一急,都生了哭腔,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去了。急得红了眼,道:“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别动别动!”母亲赶忙按住她安抚着,虽然不大明白怎么就对那个红木盒儿那么上心,道:“好了好了,给你寻回来就是。”

    这碰了疫病的东西都得烧毁,防止再有传染,那些个儿东西绝对留不得。

    玉溪一下就哭了出来,拉着母亲恳求着:“娘…您快去,快去啊!别给烧了快去啊…”

    母亲看她实在心疼得要命,当即答应着,拿了东西就出了院儿门了。

    玉溪慌乱着,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可就这么一个啊,要是真烧了怎么办啊!

    直到后半夜,婢子才捧着用药清洗过无数遍的红木盒子进了屋,交给了玉溪。

    上头已经没有桐花香味儿了,满是药味儿,里头的桐花也没有了。但玉溪拿着盒子笑得眉目如画,心底正是满足着;花儿没了有什么要紧的,再摘就是了。

    盒子就像一把锁,拆开了原本打算入土下葬的记忆,如今焕然重生,自然就是她心尖儿上的小宝贝儿了。

    想到那晚相拥,她垂下头,又不自觉地红了眼,说了那么重的话他一定难受极了。无论平日里怎么玩闹嬉笑,他那星眸中总是带着点寂寥与孤独,本就是多思多想的人,也不爱与旁人说说心里话,就在那一个人呆着,沉默得像没了生气儿。

    玉溪闭了闭眼,压下酸涩,把红木盒抱在怀里摩挲着上头的德云徽纹,渐渐睡去,她要好起来,要早点去见他,要和他说那晚的桐花真的很香。

    疫病在京中的情况已经控制起来,患者服了汤药都慢慢地好了起来。药方和药材朝廷会安排人送去,随行护卫的兵马自然是由二爷去安排了。

    处理了这些事儿,二爷倒不急着回家去陪杨九吃饭,嘱咐车夫回一趟平西王府。

    下了车径直去了后院,转过花园去了客院儿,这是一处安静的住所,院门有池院里有竹,四周鲜花怒放正是争春的时候。

    二爷进了院子,走向内室,推门而入,一股子药味儿就让他远远地皱了眉头;不知是否当真夫妻一体,两人相处久了,他的许多动作都与杨九相似。

    屋里床榻上睡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似乎因为伤病更憔悴了些。

    “辫儿哥。”他扯了扯嘴角,喊了句。

    二爷一撩袍子,在床榻边儿坐下,看他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随意道:“药方有效,她好了。”

    他眉眼终于溢满了笑意,声音低低地念着:“那就好…”

    “老秦。”二爷挂上一副嘲弄的眼神,故意笑话他道:“以前我也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舍身就义啊…”

    那天他去军营里找二爷,三言两语就把来意说的清楚,想做那个试药的人;试药,大夫自有办法,用活人是最直接最狠最蠢的一种,可他却说要去。

    云磊自然不会同意,这也是看着长大的师弟,和大林年纪相当,也是个孩子,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宝儿,怎么就要去冒这个险了?能不能挺过折磨先不说,是药三分毒,若是伤及性命,要他日后如何面对秦家长辈?

    但秦霄贤说:“哥,这事儿得您帮我才不会让书院和家族的人知道;可您就是不帮,我也会去的。”

    云磊只能同意,日日去看他受尽折磨却也无奈他何,如今终于是熬了过去,就暂时把他安置在王府里;谁知这臭小子,一睁眼问的就是别人,也不看看自个儿烧了什么高香还活着呢。

    回家听杨九无意说起,替那人送了礼给玉溪的事儿,前后一接首,他当下就明白过来了;这秦小爷哪里是勇气可嘉,大义英雄,分明是偷吃了禁果,动了心不要命地着了魔。

    老秦头低低的,像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唇边像是有一抹温柔:“命有什么好珍惜的…”

    二爷一顿,这一抹愁思又上眉梢。看着这倔强的小孩儿,都不知说他什么好,被气笑道:“说得好听,对着人家怎么就怂了?就这点儿出息!”

    他仰起头对二爷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眉眼弯弯地,像说晚饭吃了什么菜一样儿寻常的语气。抬头对上二爷的目光,甜着声儿道:“她不喜欢我呀。”

    命有什么好珍惜的,哪里有她可爱。

    可是,她不喜欢我呀。

    二爷一下就默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他,打量着他苍白憔悴的轮廓,像从没看透过眼前这个小自己五六岁的少年。

    “值得吗?”二爷说。

    他说:“秦时明月汉时关,今宵月影清如溪。”

    哪有值不值得,就怕给的不够好。

    二爷觉着有些酸涩,别开了脸闭了闭眼;再转过来时又挂上了一份儿带着暖意的笑,逗弄着他:“秦时明月汉时关,下一句是这么说的吗?等你回书院,我就让先生罚你!一天天的,忙得什么玩意儿。”

    老秦一乐,也不甚在意。

    等回书院时,桐花都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