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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正是春凉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着了凉的原由,玉溪从起先的咳嗽到连着四五日没来书院了。
毕竟是姑娘家的,书院里的师哥们全是糙老爷们也不能上门拜访,要是换了别的兄弟直接就登堂入室了。
七堂的桐花来了,淋了两日春雨正是要开花了,院子里呢喃着香甜气味儿;秦小爷在院里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儿。
可惜了,花开不得赏。
周九良和他一向交好,堂主不在的时候,九良都是和小爷一块儿玩儿的,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时常一块教习乐理,九良三弦儿好,小爷是嗓子温和,最适合唱那些个姑娘们喜欢的情意绵绵的温柔曲。
正要去吃午饭,九良喊了他一声,向他招招手,道:“赶紧的啊,磨蹭什么呢。”
小爷向他走去,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就吹吹风。”
九良笑话了一句:“给你闲的。”
“诶,那个…”秦小爷弹了弹袖口,挽直了边角儿,随口道:“玉溪病还没好啊?”
几天儿没见着她兴致昂扬地在书院儿里说笑,周九良也觉着有些不习惯了;但毕竟平日里接触的也不多,如今他整日都忙着和堂主外出设教讲课呢,哪里会注意这些,提到了就说两句。
“应该吧。”九良道,总归他也不清楚就是了:“听说明儿九馕去看她,到时候问问她不就知道了。”杨九和玉溪相熟交好,两人一向聊的投机,生病了自然要去探望的。
“明天什么时候?”一听说杨九要去玉宅看望,小爷这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琢磨着什么,揪着九良就问了起来。
“早上吧…”九良皱眉想了想,一般探望都早早儿出门了吧,随即嫌弃道:“哎呀,你管这干嘛!不就是风寒,姑娘家就是娇气一点嘛,多歇歇呗。”
说着拉上秦霄贤的手就快步往饭堂去了,这天大地大,吃饭皇帝大。
姑娘家的身娇肉贵,和他们这些糙老爷们不能相提并论,偶尔换季有什么风寒受凉的事儿也都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上心的,养养就好。
杨九和玉溪是这书院里的女娃娃,有个伴好说话也是难得,起初见她病的时候就去看过,只是过了四五日听说是越来越严重了,也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杨九放心不下,请了太医约了时辰一块儿去看看,宫外的医者到底还是差了点火候。
今儿一早刚吃过早点,送了二爷出门上朝去,杨九扭了扭脖子觉着有些酸,八成是这里教琴多了。刚打算回房让婢子给揉揉,收拾着过一个时辰再出门。
婢子进来说秦小爷来了。
秦霄贤?这一大早的怎么来了呢。杨九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不解;老秦一向是很少来家里的,又什么事儿找二爷也都约在外头,没什么要紧的一般不来家里,不像堂主和烧饼哥,自小住着习惯如今也是三天儿两头地往这跑。
当即让人请了进来。
秦霄贤一撩灰银袍子,进了屋对着杨九笑盈盈的。
杨九一抬头就盯着他那眼下的厚乌青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昨晚上偷鸡食去啦?看你这脸色~”
他顿了顿,笑道:“我就不能是勤奋好学来着?”
杨九不信,白了他一眼抬手到了杯茶给他,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好客套的:“怎么了,这一大早的总不会找我吃早点呢吧。”
“我还真没吃。”他玩笑着,眼眸弯弯地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到杨九面前:“听说你要看小师妹去,这不是顺便儿让你给带点儿礼,愿她早日康复。”
话说的于情于理,态度嘛也是正儿八经的,没有往日里的笑闹;杨九收了东西,也没往别处想。
“这么有心啊。”杨九夸道。
“正好来找师父拿几本书而已。”秦小爷摇了摇头,笑道:“赶明儿你生病了,我也给你送!”
“呸!”杨九被他给气乐了,作势要打他,道:“大早上没句中听的!”
俩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去,总归这日头落得快,出门儿得趁早。
杨九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就上了马车,索性四月了,也没冬天那么寒,雪也停了正是一袭轻裙染春华的时候。
下了车也还早,和太医约好的时辰还有一刻钟,也不急正好先去找玉溪说说话,也不知怎么样儿了。
仆人领着进了门,一众人行了礼拜见咱们平西王妃,杨九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甭陪着了;都说了几次,不必多礼,结果是从门外迎接换到了屋内大礼,她本就不是爱摆架的人,看了多少有些不适应。
去了后院,径直进了玉溪的闺房,里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比一般的都难闻,杨九忍不住皱了皱眉,加快了几步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才四五日不见,原本灵动的少女病骨支离,小脸儿苍白无色,整个人儿除了那呼吸都抬不起劲儿来。
杨九心疼着,在床头轻轻坐了下来,喊着:“玉溪…”
玉溪睁开眼,像是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扯着嘴角勉强笑道:“你来啦。”
听这嗓子也是嘶哑的很,没有往日的清透悦耳;杨九给她掖了掖被子,让她别开口了,省得伤了嗓子,道:“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我请了太医出宫来,一会儿就到,你别着急啊,咱慢慢养着。”
玉溪笑了笑,声音低低地:“费心了。”
“客气什么。”杨九笑得无所谓,道:“回头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儿踏青去。”
一句话刚说完,还没回答她呢;杨九又从身后婢女的手里拿过来一个包裹,看着外头的形状应当是个小木盒儿吧。
“对了对了。”杨九把小木盒送到玉溪身边儿,道:“这是老秦让我给你的,说是祝你早日康复。”
玉溪一愣,手抚上了包裹笑了笑。
杨九见她似乎高兴点儿了,道:“你看啊,大伙儿都盼着你早点好起来呢,你可得争气噢!”
“好。”玉溪被她这一副正儿八经的可爱样儿给逗笑了,咳咳几声,道:“不蒸馒头争口气!”
没一会儿婢子就领着太医来了后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床账后头悬丝诊脉一会皱眉一会儿扶额的。
没一会儿就给杨九跪了下来,道:“姑娘病情有异,请王妃容臣冒犯,近身诊脉查看姑娘症状。”
望闻问切一样儿不能少,本就也没什么,再说了这屋里这么多人那里还能让这老太医给“冒犯”了。杨九一挥手,算是同意了,心下为着那句“病情有异”沉了沉。
日头升得快,一下就近午了;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饭香四溢,书院的少爷们刚一下学堂都奔着饭堂去了。
高先生领着几名医者进了院子,医者们个个严装以待,包裹的严严实实,这副样子反而让人看得莫名起来。
高先生皱着眉头,道:“京中起了疫病,通文已下,所有人由医者问诊查看,确认无误才能离开。”
疫病。
这就是死神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上一回京中疫病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孩子们年纪小,自然不清楚,高先生是领教过的,眼底挥之不去的愁思。
学子们炸了锅,纷纷讨论起来怎么就有疫病了呢?
一名医者上前,解释道:“诸位不必心有疑虑,问诊过后自有分晓。德云书院是最主要的问诊地,因为疫病传染的第一人就在德云书院。”
已经有人传染了!
这一下学子们坐不住了,纷纷询问起是谁得了疫病。
医者道:“女徒玉溪。”
内堂的弟子们是和玉溪一块儿听课的大先生亲传门生,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秦霄贤更是上前一步,肯定道:“不可能!她一直在书院里呆着,谁能传染她!”这书院就这么大,人人都好着呢,她上哪去传染。
医者放下药箱,就地准备问诊了,道:“十天前,来了些蜀地难民在郊外,玉氏族人宅心仁厚搭棚施粥,玉溪小姐就在场,不幸染病,如今已是…”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但众人也听得出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天没见她来书院,一定是危险了。
秦霄贤拉着医者问:“她怎么样了?严重吗?”
“还不确定。”医者摇了摇头,道:“玉府上下已经包围隔离,平西王妃早晨去看了她,如今在府里等候结果。”
秦霄贤闭了闭眼,恍若如梦。
杨九就没他们这么好的待遇了,因为几天前就来看过玉溪,今儿发现疫病时她也在一旁,不得不把郭府也圈禁起来,一一问诊后等候结果。
二爷听说消息的时候已经午后,处理了朝堂的事正打算往回赶,圣上下了旨要他派兵出城控制难民。
索性是他自己号诊后没事,一听说早上杨九去探望玉溪的事儿,心下一沉生出些慌乱来,当下就赶回了家。
家里头正是一团乱,医者忙活着,给每个人问诊,又是熬汤药又是清毒素,忙的不可开交,后院里也被圈了起来。
杨九正一个人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心下空空的,蹙眉不知想着什么。
门受重力被推开来,一抬眼正看见二爷三步做两步地像她疾步而来,呼吸微乱。
杨九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快撒开!”杨九着急着,奋力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来,都快生出哭腔了:“问诊还没有结果,我得一个人待着,你快撒开手,出去洗洗!”
二爷松开手,捧着她脑袋试图安抚下她的情绪,俩人贴着额头,他道:“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明明是让人安心的话,杨九却从里面听出了慌乱的气息。
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杨九闪了闪睫毛,柔声道:“好,我不会有事。你先出去好不好,晚点儿,等…”
一句话没说完,二爷没控制住自个儿心里的慌乱,吼着:“闭嘴!”
他的妻子,谁也抢不走。
杨九不再敢多说话刺激他,也没了办法只好由着他,自个儿注意点儿不和他肌肤之亲就好,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天儿渐黑的时候,郭府上下才算安下心来,诊断了个遍,汤药也喝了,索幸大伙儿都好好的,没有人出事儿。
杨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要是因为自个而害了郭府的人,只怕生生世世心存愧疚不得安宁啊。
刚喘了口气儿,没赶着和二爷说句话,先是拉着一名医者的手,问道:“那…那玉溪呢?她的病情…”
她的病情,杨九已亲眼所见,到底怎么样心里都是明白的,只不过不死心还要问一句。
医者有些犹豫,开口道:“玉姑娘已经重病数日,若是…若是此次疫病有根解之法,她…应当会好的。”医者仁心,自然一样患者能够安好无恙,但这是疫病…
杨九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脚下一软,扶住了桌角儿。
疫病根解的法子…
有治病的法子,才能救否则就…
回回的疫病都有不同,哪一次不是死了上万人,熬遍了汤药才制出治愈良方的!玉溪染病染得早,如今病入膏肓哪里还有时间等他们慢慢入研制药方!
玉溪反而十分冷静,没有哭闹也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月光从剪窗投在她眉目上,显得凉薄悲戚。
手心往一旁动了动,拆开了一个绸布包裹,里头有一个小木盒儿,不似女儿家的梳妆盒漂亮花哨,就只单单一个红木盒儿,正中间儿刻着德云书院徽印图案。
玉溪轻轻拉开了小铜锁,打开了盒子,里头放着十数朵完整的桐花。
十分好看,香气四溢。摆放的位置也很仔细,没有一朵被挤压坏了,都是层层交叠,插缝摆放着,在月光影下蒙上一层朦胧。
玉溪的眼已经有些模糊了,像浮层雾似得,拿起桐花在鼻尖儿嗅了嗅,拈花微笑,低声道:“只有桐花不解飞…”
很多时候总觉的时候还长着呢,尽想着那些个无用的事,到头来连赏花的机会都没有了。
玉溪笑了笑,抬手把桐花插在了鬓角,落榻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