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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峻再打电话来的时候,阮真真人还在车里猫着,正准备收工去吃晚饭。天气越发寒冷,为避免被人发现车里还有人,她连暖风都不敢用,虽然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可从里到外还是被冻得透透的,一声“喂”带着颤音,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才说出口来。
高峻很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没事,冻的。”阮真真回答,停了停,又解释道,“我在开发区这边蹲守夏新良呢。”
高峻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刚到南洲,你也别在那守着了,先回来吧,我们见面说。”
他约定的见面地点又是一家饭店,倒是很合阮真真的心意,进门便招呼服务员先给她煮一碗姜汤过来。高峻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又好了一些,可依旧是清瘦。他抬眼看她,眉目间锋芒毕现:“你在那蹲守了一天?”
阮真真伸出两根手指来比画了一下:“两天。”
他微挑眉梢,瞟一眼窗外的残雪,轻轻地扯了扯唇角,嘲道:“竟没冻死你,也是难得。”
“嗯?”阮真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笑,一时颇有些不适应,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感觉每次和你见面都是在吃饭?”
高峻刚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闻言淡淡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答道:“因为吃饭时见面说话可以算作朋友闲聊,不计入工作时间,这样你就能少付给我一些酬劳。”
听他提到酬劳,阮真真不由得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又问他道:“你怎么收费?定下了吗?”
高峻似笑非笑地看她,问:“一定要给吗?”
“要给的。”她郑重回答。
“好吧。”他点头道,“应诉案件是要算时间收费的,我现在的收费标准是一个小时三千块。不过呢,你和别人不一样,也不需要我出庭,那就只收你个咨询费用,时薪算一千吧,可以吗?但这事不能叫所里知道,我们私下里联系。”
阮真真微微抿唇,默默核算这一场官司打下来自己需要支付给他多少钱。
他像是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嗤笑一声:“这回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见面都放在吃饭时间了吧?律师的时间都很值钱的。”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阮真真的姜汤先送了上来。她捧起碗来一口口地慢慢喝着,直到出了一身薄汗,这才感觉自己真正暖和过来。她不觉松了口气,正要放下汤碗说话,一抬眼却正正地撞进了高峻的眼中。
他在打量她,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藏了很多的东西,复杂至极。
阮真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毛,问:“怎么了?”
“你是一个很惜命惜身的人。”高峻的话没头没尾,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一笑,“他们都说许攸宁的死给你的打击很大,我看却不尽然。”
阮真真垂头,默默看了看空荡荡的汤碗,又抬头看他,问:“是吗?那我该怎么表现才能符合你的预期?”
高峻一时语塞。
“那换句话问,是否只有自暴自弃、状若疯癫才能表现出我的悲痛欲绝?”她又问。
她这样反应,显然是已经生气的表现。
高峻向她笑了笑,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的性格,感情用事谁都会,倒是能用理智控制住情感的人不多。这样挺好,人总要先保住了自己,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阮真真垂眼,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多谢夸奖。”
场面顿时有些冷,阮真真没有再交谈的欲望,而高峻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气氛正尴尬着,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打破了静寂,叫高峻忍不住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阮真真扫了他一眼,这才去接听手机。
电话是许攸宁的同事陆洋打过来的,说是许攸宁单位里的遗物他已经收拾好了,想给她送到家里来。阮真真愣了一下才想起还有这回事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把高峻晾在这里直接走人,便和陆洋说道:“我现在有事在外面,许攸宁的东西先放在单位,回头我自己去拿吧。”
许是听到了“许攸宁”三个字,高峻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往阮真真脸上看了过来。
阮真真没留意他的反应,还在与电话那端的陆洋客套着。“真的不用麻烦,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用给我送过去了。”
她又谢了几句,这才挂掉电话,一抬眼见高峻正看着自己,自然而然地解释道:“许攸宁单位的同事。”
高峻点点头,又问:“许攸宁的遗物还在单位?”
“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我上次去翻他的办公室,就是借口整理这些物品,当时从银行客户资料里翻到了夏新良,着急出来,就没顾上拿那些。”阮真真答道。
高峻顺势接过话题,问她道:“你去夏新良的工厂找人了?具体情况怎么样?”
因为陆洋这通电话打岔,阮真真一时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从早到晚蹲了两天,连个人影都没能看到,电话也不肯接。”她有点失望,想了想,又道,“我觉得夏新良可能跑掉了,没在南洲。”
“理由?”高峻问她。
阮真真思量着,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慢慢答道:“首先,工厂已经是一个完全停工的状态,偌大的一个厂区,只有一个看门的男人在。我也向附近的便利店打听了一下,最近两年实业不景气,很多工厂都停工了。”
正说着话,服务员送了饭菜过来,阮真真停下说了一半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帮忙接着碗碟,向服务员客气地道了谢,这才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其次,看门人对到访者非常警惕,见到你就先问你是做什么的,要找谁,又有什么事情。可等你问他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高峻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笑,插言道:“这是看门人的职责,他不过是在尽本分。难道什么都不问就要把陌生人放进去?还是说不管来人是谁,问些什么,他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阮真真一愣。
高峻扯了扯唇角:“接着往下说吧。”
“好吧,就算看门人只是恪尽职守。第二点理由不成立,是我想太多。那么还有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我假借别人名头给夏新良放下了一箱贵重‘礼品’,这都两天了,他既没亲自来取,也没叫人来拿,甚至都没叫那看门人给他送过去。而我以前曾经和这夏新良打过一点交道,他是个对钱财看得非常重,很贪小便宜的人。”
“你和夏新良打过交道?”高峻抬眼看她,目光微闪。
恰好服务员又过来上菜,阮真真光顾着搭手帮忙,没能注意到高峻的目光,只答道:“有次许攸宁生病住院,他在医院守了好几天,每次都是我去买饭买水,他竟一次都没主动去买过东西。事情虽小,却极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性,这和钱多钱少没关系。”
高峻听得缓缓点头,又道:“不过,你没看到不代表他没出现,也许你不在的时候,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
阮真真看了看他,笑道:“我早出晚归,如果这还守不到人,也只能怪我运气太差。”
高峻闻言也不由得笑了。他端起碗来,一勺一勺慢慢地吃着米粥,随口问她:“你到底送了什么‘礼品’给他?”
阮真真狡猾地笑了笑:“这是个秘密,不能说。”
高峻微怔,随即又莞尔道:“好吧。”
他放下粥碗,抬头看向阮真真,沉声道:“总结一下你起早贪黑蹲守两天的成果:工厂已经停工,看门人对来访者极为戒备,夏新良一直没有露面,哪怕你特意放下了‘诱饵’,他都没有上钩。由此推断,夏新良应该在躲着什么人,极可能不在南洲。”
“是的,我认为他不在南洲。”阮真真应和。
“也有可能是他识穿了你的‘奸计’,所以才没有上钩。”高峻又补充道。
阮真真想了想,不由得点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毕竟他和我通电话了,也许听出了我的声音。”
高峻眉梢微动,似乎对这个信息很是感兴趣。“你刚才不是说他不肯接你电话吗?”
“是刚找过去时看门人打的,我接过来说了两句,而且还故意拿捏了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来。”阮真真答道。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高峻又问。
“没说什么,就问我东西是谁叫我送过去的。我怕他认出我的声音来,没敢多说,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掉了。”
高峻似乎对这个夏新良很感兴趣,又问道:“他对你很熟悉吗?”
“算不上熟,就是在医院里待过几天,聊过几句。”阮真真回答,她笑笑,又道,“其实也可能只是我做贼心虚,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
高峻抿唇不语,似在思量着什么。过了片刻,忽又问她道:“许攸宁之前还住过院吗?因为什么?”
阮真真答道:“许攸宁闹过一次低血糖昏厥,当时挺危险的,幸亏发现得及时。”
“这样啊。”高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感叹道,“我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身体挺好的。”
许攸宁上学时候身体不只是挺好,他还是有名的运动健将。
阮真真和他认识就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他参加万米长跑,超了第二名整整一圈,轰动了半个体育场。阮真真当时正在场外做活动热身,她那会儿刚升高一,被班里体委强逼着去跑女子五千米,心里满满都是怨气。听广播里宣布男子万米冠军已经产生,忍不住转过头和身边的苏雯吐槽:“这可真是头牲口!”
正好有个男生带着一身的热气从旁边走过,闻言回头看她,问:“谁是牲口啊?”
她随口回答:“就刚刚跑第一的那个呗,一万米三十三分钟,他怎么不去读体校!”
男生沉默片刻,说道:“家里不让他去读体校。”
阮真真怔了怔,转过身去认真看那男生,好奇地问道:“你认识他啊?”
男生点头,龇牙向她笑了笑:“哦,算认识吧。”
后来她才知道,他哪里是认识,他根本就是许攸宁!
记忆里,许攸宁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身体颀长结实,留着一头半长不短的青年头,看着斯斯文文的。可咧嘴一笑时,左侧那颗虎牙就会完全暴露,透出几分孩子气来。
更多的,她就记不起来了,再想下去,少年清秀的面庞突然间就变成了那张被烧焦了的黑乎乎的脸,五官扭曲着挤在一起,像是在号叫,又像是在哭泣,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阮真真微微垂了眼,强迫自己把心神从记忆中剥离,答高峻道:“也是挺突然的,不知道什么原因闹了起来。”她抬眼,又看向他,“对了,几个官司的资料你都看过了吧?有什么想法吗?”
她话题转换得极为生硬,分明是不想再提许攸宁。
高峻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随着她换到了官司上,淡淡道:“都已经看过了,也有一些想法想和你聊一下。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正想和你说。”
“什么问题?”
高峻看了她两眼,才又问道:“许攸宁是不是有两张身份证?”
阮真真被他问得一愣:“两张身份证?”
看到她这个反应,高峻就知道她一定是不知道了。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筷子,从一旁的公文包中取了一沓资料出来,把其中的两张抽出递给阮真真。“这是从两个案子里抽出来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两张都是许攸宁的身份证复印件,应该是当初借款时留给债权人的。阮真真认真地看着这两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最后终于发现了不同的地方。
“两张身份证的有效期不一样?”她轻声问道,语带迟疑。
“不错,有一张是今年才办的。”高峻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按理说,一个人有两张身份证也不是多奇怪。身份证丢了,自然要去补办一张新的,等新身份证下来了,却发现旧的又找到了,这样的事情有很多。”
阮真真仍低着头打量那两张复印件,抿唇不语。
高峻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她道:“你发现真正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吗?”
阮真真唇角抽动两下,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照片是一样的,两张身份证办理的时间间隔了将近五年,而证件照上的发型、表情甚至衣服,却都是一模一样。”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
高峻似是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目光里难掩诧异,说道:“苏雯一直说你这个人性格懒散、粗枝大叶,我看她说得不对。相反,你是一个观察敏锐、心思细腻的人。”
阮真真想向他笑一下,可唇角却似被加了无形的禁锢,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翘不起来。
“观察敏锐”“心思细腻”这样美好的词语用在她的身上,是何等地讽刺!她爱了十几年的人,那个同床共枕、爱重情深的丈夫,在他死了之后,她才一点点地发现他的陌生。他亏空了家中全部的财产,他欠下了千万巨债,他有一个关系暧昧的大学学妹,他甚至故意办理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身份证??她所爱的、所盲目信任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背着她的那一面,又究竟有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她想笑一笑,唇角一弯,眼泪却唰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