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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冉梦见了幼时的自己,被玄冥观救下的自己。
那时的他,还是普通的小渔村里的普通孩童,连村庄都没离开过一步。
在年幼时的自己看来,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是退潮后遗落在海滩的海洋生物,是夕阳里载着父母从海上归来的渔船,是家人围坐一圈的晚餐,是星光和红月照耀下的一行行古精灵语。
直到那一天,他的父母对自己说道:
“娃子,你可知道,咱们村子上的人家,祖上可都是能施法术的精灵大仙。”
“原本咱们血脉淡薄,早就没有施法的本事了;可如今,咱们村上的人,竟然听到了先祖的呼唤。”
那时的自己懵懵懂懂,看着全村的人围拢在海边,看着所有的壮年男女跳上渔船,要去追寻先祖的指引。
他们说,等见了先祖,村里的孩子们就有资格学习仙法,成为仙人,再也不用一辈子打渔维持生计了。
年幼的自己其实不懂一辈子打渔有什么不好;但他想学仙法,想像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的仙人那样,一抬手卷起大片的海浪,一跺脚落下霹雳的闪电。
那时,自己是那么地期盼着大人们、期盼着父母的归来,就像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那样。
直到他们回来了。他们踩着沙石,挂着海草,一步步从海底走回来了。
他们的脸庞腐烂,淡黄色的脓液一滴滴落在沙滩,腐蚀出屡屡细烟;他们的皮肤肿胀,青黑的斑点一片又一片,仿佛还生着霉烂的绒毛。
他们笑着向留守村庄的老幼走来,他们的语句断续僵硬。
臧冉清清楚楚地记得,隔壁的二叔一把抱起才四岁的小弟,咔嚓咬断了他的脖子,嘴里还在发出嗬嗬的笑声。
小弟的头飘了起来。他在空中,也跟着笑。
臧冉记得自己是怎么吓得跌坐在地上,然后手脚并用,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他逃出来了。他逃到了一个个着宽襟大袍的陌生男女面前。他们抱起自己,安抚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变成妖怪的村民已经被诛杀,危险从此不会再来。
他们说,以后他们会护佑自己,以后冥君会护佑自己,危险再也不会发生了。
不是说好了,有了冥君的护佑,危险就再也不会发生了吗?
在属于三品弟子的房间内,臧冉睁开了眼。
那开念呢?开念怎么死了呢?他龙开念,被首座护佑了一生的独子,怎么竟然在大年初一无声无息地死了呢?
臧冉猛地翻坐了起来。他怔怔看着房门,想起那最特殊、最动荡的一年里,同样是在大年初一,龙开念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己的房间。
他抓着自己,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他的身形颤抖如筛糠,他的双眼瞪大到突出。
他哆哆嗦嗦地说话。那样的声音几乎不能被自己听清:
“阿冉,我爹,他,他不是我爹。我爹呢?我爹去哪了?”
那时的自己不明白,甚至下意识地不多想。首座就在那里,开念要去哪里找爹呢?
他也不敢多说。那个时候,龙首座意外晋升,先任首座自裁退位,整个玄冥观混乱不堪,多少人揣测着先首座的死因。
在这样的情势下,自己不敢让任何人知晓龙开念的异常,只怕龙开念因为风口浪尖中的龙首座,也跟着被推上风口浪尖。
在那样的惶惶中,自己只能让龙开念睡在自己的床上,谎称他被道观里哪个没被看好的死灵冲撞,中了邪生了病。
多的,问都不敢问,也想都不敢想。
自己陪着龙开念躺了一个晚上,看着他在第二天清晨爬起来走了。此后一个月里,自己再没见过龙开念一次。
直到吴、刘二位大法师突然强硬地站出来,为龙首座发声,称他是神选之人,当敬如冥君之臂膀;直到观中谣言骤然平息,所有人突然发自内心地觉得,龙首座就是真正的正统,是尊神的代言。
直到那时,自己再次看到了龙开念。一个月没见,他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
但他纤细的肌肉紧绷着,仿佛时刻预备着倾全力一击。
臧冉还记得龙开念问自己,用那种自以为若无其事,但其实谁都听得出苦闷和痛恨的语气:
“阿冉,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之前闹得那么沸沸扬扬,那么多人看了首座的尸首,说那必定是他杀;又有那么多人亲眼看见我爹,从首座死去的房间离开。”
“我记得最激烈的那会儿,连刚入门的洒扫弟子都敢谈论一句,我爹是不是杀了先首座。”
“可转眼之间,怎么大家都信了?都不说了?”
臧冉记得,自己回答了所有人口中流传的观点:“首座本就在春祭中被神灵选中,又怎么会谋杀先首座呢?”
那时的开念是什么表情呢?现在想来,竟然都觉得模糊了,只记得他的痛苦是那么清晰。
他那样扑上来,一把夺了自己的弟子令牌。在咣当的丢掷声中,他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低喝声是那么激烈又狰狞:
“可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首座就是我爹杀死的!他用朝笏一下下把首座拍死了!”
“臧冉!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先首座是我爹杀的吗?”
臧冉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时竟觉得不敢继续回忆。
可他记得自己什么都不敢说,也记得龙开念深深的失望。那失望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他的心里。
臧冉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时,我真不曾察觉丝毫不对吗?
我感觉到了!我早就感觉到了!从所有人的口风骤然转变的那一刻,我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
所以我一直偷偷信着开念的话,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地偷偷信着。所以我每到睡前就将法箓解下,所以我每次被提拔都担忧境界不稳想要推后,所以我,知道开念没有疯。
可我害怕。我不接受。我希望这世间,就像他们当初承诺的一样,在冥君的庇佑下,再也没有危险。
是我逃避了……臧冉把头埋进膝间,手指深深插入发根。
倘若,倘若我未曾逃避,倘若我肯放下那世间安宁的幻想,去看一看开念的痛苦。那他,还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良久之后,臧冉松开了自己的头发。他从床榻上起身,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梳好发髻,又走到外间的桌前,拿起摆在上面的法箓和令牌。
我不能再退了。开念是怎么死的,我必得弄个明白;究竟是什么在操纵着所有人的口风,我也必要查个清楚。
臧冉转过身,刚要向屋外走去,却远远地听到了哭嚎般的尖叫:
“臧法师!臧法师救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