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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重获自由,纱织膝盖一软。
奈落似乎想要伸出手,她肩膀一侧,下意识地避开了涌动过来的触手。
洞窟的地面崎岖不平,遍布尖利的碎石,但比诡异滑腻的触手好多了,至少不会往她的身体里钻。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纱织撑住地面,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身体还没有从刚才的危机中回过神,四肢微微发颤,全身的血液都烧得发烫。
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生物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她只觉得脑袋很乱,所有想法都乱糟糟地糊成了一团,残余的怒意在滚烫的血液里横冲直撞,撞得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獠牙半张的触手停在空中,像白骨筑成的雕塑一般,僵硬地凝固在原地。
寂静的空气在耳中嗡鸣,寒冷的洞窟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奈落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了,身后才再次传来阴冷低沉的声音。
“……为什么不愿意。”
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
“不想要生孩子需要理由吗?”纱织喘了口气,不可思议道,“想要孩子才需要理由吧?”
奈落嗤笑一声。
妖怪的肢体折起回缩,颈椎发出诡异的轻响,错位扭曲的骨头全部归位。
他缓声道:“因为害怕疼痛?”
“……”
寒凉的声音仿佛陈述着无关紧要的事实,漫不经心的语调莫名令人感觉寒毛直竖。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并不需要担心。”
纱织明白了先前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想要注入,而是想要「取出」。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爬上来,她骤然出声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了。”
再说下去的话,她就真的要忍不住揍他了。
虽然她选择他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十分清楚了,奈落不是人类,他没有道德,道德这种东西到了他手中,顶多算是玩弄人心的道具。操控引诱他人犯下罪孽,然后利用这份是非观产生的罪恶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丧心病狂地将东西取出来之后他要干什么?像制造分丨身一样放到壶中培养吗。
“……”
她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
鳞片竖起,蛇一般的触手窸窸窣窣着,忽然涌了过来。
那些触手很明智地没有再碰她,虚张声势着黑压压地围到洞口前。
奈落冷笑着:“……喜欢随时都能变成憎恶,所谓的不想要也会随着时间产生变化,人类的心本来就是如此软弱的东西。”
纱织没有回应,她没什么表情地将那些触手扯了下来。
“你变成了半妖,但你的心还是人类的心。”
触手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湿润滑溜的粘液渗出表皮,奈落的瘴气对她没什么用,石壁腐蚀,露出通往外界的豁口。
奈落的声音阴森扭曲。
“若你胆敢出去……”
纱织走向洞外,背后诅咒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终于安静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但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促使她停了下来。
快要离开被瘴气腐蚀大半的洞口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直觉让她停下了脚步。
……毕竟是她选的。
纱织扶着冰冷的岩壁,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让血液都快燃烧起来的愤怒,本来将理智烫得嗤嗤作响。
她很生气。
直到前一刻,她都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但那些情绪现在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而隐秘的疼痛钻入心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地面上散落的残肢碎块动了动,纱织回到破破烂烂的洞窟里。
惨白的月光从石头的缝隙里落进来,像细瘦的蛛丝一样锋利冰凉,站在原地的大妖怪笼罩在月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黑暗中的眼瞳像蜘蛛一样隐着幽暗的红光。
这世上可能没有几个像她一样自投罗网的猎物了。
纱织走入蜘蛛的巢穴,尖锐的碎石好像野兽龇露的獠牙,雾蒙蒙的月光张开危险的蛛网,她走回暗中。
他想将她扯碎吗。
想杀了她吗。
后悔了吗?
嘀嗒。
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血珠沿着苍白的指尖滴落。真奇怪,奈落的自愈能力极强,就算被敌人打得千疮百孔,他的身体也能眨眼恢复如初。
不应该啊。
她之前咬得有那么用力吗。
真的会那么疼吗?
纱织抬起头。
“……我刚才可能说得有点过分。”
黑暗十分安静。
怒火从胸口消失后,心脏剩下的只有隐秘的疼痛,随着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随着每一口呼吸,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绑着,被看不见的虫子啃咬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张了张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讨厌。”纱织说。
“我并不讨厌你。”
……
城里的人类还在沉睡,庭院里听不见虫鸣,黑暗的夜色如雾气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要从哪里开始,纱织想了很久。
奈落是人类和妖怪邪恶欲望的集合体,象征着这个世上的「恶」,他没有属于自身的形态面貌,再加上奇奇怪怪的触手,好像确实是十分遭人嫌恶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有什么好爱的呢?
不止是人类,妖怪也惧怕憎恶奈落的狡猾,害怕被他吸收,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组成奈落人类的部分来自低贱肮脏的强盗,促使他诞生的妖怪,则都是一些令人瞧不上眼的杂碎妖怪,因为数量庞大才汇聚成了可怖的邪气。
奈落很讨厌他的出身。
他不喜欢别人,但他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如果没有了那张脸,奈落这个存在剩下的,似乎只有丑陋的原型,和阴暗邪恶的心灵。
但不是这样的。
纱织的口才不是很好,和奈落相差甚远,她努力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斟酌着措辞开口:
“奈落很聪明。”
换一种方式,也可以说他阴险狡猾,城府深沉,善于谋略。
“也很勤奋。”
从杂碎妖怪中诞生,但凭借后天的努力,一直在增强自己的妖力。
“博学多才。”
情报网四通八达,能和最猛胜进行沟通。
“冷静理智。”
很少被多余的情绪动摇。
“执行力很强。”
想要四魂之玉就能将其全部集齐,为了拿到最后一片四魂之玉甚至能跑到此世和彼世的交界处。
“而且坚韧不拔,极有毅力。”
不论身体被打碎多少次都能够再生,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团也从不放弃。
但最重要的是——
纱织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奈落一直都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出她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所以才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一切。
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以为自己总算适应了这个时代。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她,适应不等于接受,她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么久,心里其实一直抗拒着陌生的时代。
她将自己的世界观强加在无法解释的事物上,由此从中获得安心感。
那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十几年来,一直支撑着她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方式。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终于真正被人看到了一样。
不是作为战国时代的人类,而是作为更加完整,有着两个世界的记忆的存在,在那一刻忽然被人发现了心里的迷茫。
明明被人指出了致命的弱点,但是真的好奇怪啊,她却忽然安心下来了。
哪怕看到她的,是一只妖怪——不,准确点来说,是一只半妖。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就如同她活在两次人生,两个时代的夹缝里一样。
心尖微烫,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纱织觉得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之前喜欢啊爱啊这种直白热烈的话说了好多次,但现在才真正感到了所谓的害羞。
为什么会这么害羞呢。
纱织别开视线,盯着庭院的地面。
“在奈落身边的时候,我就只是「我」。”
她感到了自己的笨口拙舌。
剖白心迹和表明爱意不同,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人类其实很麻烦,有很多规则要去遵守。”
职场有职场的规则,家庭有家庭的结构,要打破这些也不是不行,但这么做就要注定承担一定的代价。
“但和奈落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需要变得温柔体贴,也不需要刻意去打扮,我不需要去考虑,「作为女性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可以了。”
当然,现在这句话要打个折扣。
纱织抬手摸了摸脸颊:“我其实挺喜欢我身上的疤痕的。”
那是她活下来的证明。
就算曾经是一个人,她也很努力地在陌生的时代里活下来了。
纱织微微放下手。
“几年前,决定要不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如果选择留在那个时代的样子。”
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忽然就一眼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
“有些东西,也许人只有在拥有的瞬间,才会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纱织看向夜空。
“就像你拿到了完整的四魂之玉,意识到那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样,我在那个瞬间忽然就明白了,留在那个时代也许能够获得普通的幸福,但那并不是我最想要的。”
“如果不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后悔。”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许会想着,「啊,如果我当时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就好了」。”
平平淡淡的没什么不好,普通的幸福也只会孕育出普通的痛苦。
但是爱这种东西真麻烦啊。
如果谁都不爱的话,既不会痛苦也不会幸福,可一旦选择去爱,爱只会加剧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和痛苦。
“可我现在并不后悔。”
纱织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大妖怪。
“你后悔了吗?”
“……”
“如果什么时候感到了后悔,就告诉我吧。”纱织说,“我不会忽然消失的,就算到了要道别的一天,我也会清清楚楚告诉你的。”
纱织笑起来。
“你看,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多方便啊,我只会束缚你几十年。”
她微微放轻声音:“几十年后,你就自由啦。”
自由地变回之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大妖怪,继续去追求力量,贯彻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的正确性。
“妖怪的寿命多长啊。”纱织感慨起来,“你可以把我当做沿途看到的一棵树,一枝花,等花期一过就继续前行,你路上的风景还多着呢。”
“而我呢,尘归尘,土归土,寿终正寝前还能有人为我驻足,这就已经足够了。”
纱织跳下长廊,正儿八经道:“想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她伸出手,捧住奈落冰冷苍白的脸。
“如果想道别的话,就现在告诉我吧。”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她当时似乎也这么捧住了从蛛丝上垂挂下来的头颅。
纱织理了理鸦黑的卷发,想到她刚才夸他时,居然忘了称赞他漂亮浓密的长发。
“我知道我这个人很奇怪,但我就是我,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纱织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喜欢过这个「我」,非常感谢。”
往好的方面想,她只是变成了半妖,只是变得长生,并非无法死去。
等她哪一天活够了……
嗯?
奈落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下一压,折进冰冷的怀抱。
“……不。”他咬住她的嘴唇,挤进柔软的唇隙。
奈落低声说:“不行。”
不行什么?
但是奈落没有回应,也不允许她看他的表情。
他将她缠得很紧,除了缠这个词以外她想不到其他的形容。
纱织坐在奈落怀里,冰凉滑腻的感觉贴上小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章鱼一样触手缠绕攀爬,厚重的肉壁分泌粘液,纱织从奈落的怀里撑起身,然后又被按着坐了下来。
“……我现在还有点心理阴影。”
“不会做奇怪的事。”奈落搂住她的腰,冰凉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只会让你更加……愉快。”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足够快乐……唔。”
他们不是在说分手吗??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纱织到了最后也没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