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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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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重获自由,纱织膝盖一软。

    奈落似乎想要伸出手,她肩膀一侧,下意识地避开了涌动过来的触手。

    洞窟的地面崎岖不平,遍布尖利的碎石,但比诡异滑腻的触手好多了,至少不会往她的身体里钻。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纱织撑住地面,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身体还没有从刚才的危机中回过神,四肢微微发颤,全身的血液都烧得发烫。

    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生物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她只觉得脑袋很乱,所有想法都乱糟糟地糊成了一团,残余的怒意在滚烫的血液里横冲直撞,撞得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獠牙半张的触手停在空中,像白骨筑成的雕塑一般,僵硬地凝固在原地。

    寂静的空气在耳中嗡鸣,寒冷的洞窟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奈落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了,身后才再次传来阴冷低沉的声音。

    “……为什么不愿意。”

    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

    “不想要生孩子需要理由吗?”纱织喘了口气,不可思议道,“想要孩子才需要理由吧?”

    奈落嗤笑一声。

    妖怪的肢体折起回缩,颈椎发出诡异的轻响,错位扭曲的骨头全部归位。

    他缓声道:“因为害怕疼痛?”

    “……”

    寒凉的声音仿佛陈述着无关紧要的事实,漫不经心的语调莫名令人感觉寒毛直竖。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并不需要担心。”

    纱织明白了先前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想要注入,而是想要「取出」。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爬上来,她骤然出声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了。”

    再说下去的话,她就真的要忍不住揍他了。

    虽然她选择他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十分清楚了,奈落不是人类,他没有道德,道德这种东西到了他手中,顶多算是玩弄人心的道具。操控引诱他人犯下罪孽,然后利用这份是非观产生的罪恶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丧心病狂地将东西取出来之后他要干什么?像制造分丨身一样放到壶中培养吗。

    “……”

    她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

    鳞片竖起,蛇一般的触手窸窸窣窣着,忽然涌了过来。

    那些触手很明智地没有再碰她,虚张声势着黑压压地围到洞口前。

    奈落冷笑着:“……喜欢随时都能变成憎恶,所谓的不想要也会随着时间产生变化,人类的心本来就是如此软弱的东西。”

    纱织没有回应,她没什么表情地将那些触手扯了下来。

    “你变成了半妖,但你的心还是人类的心。”

    触手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湿润滑溜的粘液渗出表皮,奈落的瘴气对她没什么用,石壁腐蚀,露出通往外界的豁口。

    奈落的声音阴森扭曲。

    “若你胆敢出去……”

    纱织走向洞外,背后诅咒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终于安静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但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促使她停了下来。

    快要离开被瘴气腐蚀大半的洞口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直觉让她停下了脚步。

    ……毕竟是她选的。

    纱织扶着冰冷的岩壁,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让血液都快燃烧起来的愤怒,本来将理智烫得嗤嗤作响。

    她很生气。

    直到前一刻,她都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但那些情绪现在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而隐秘的疼痛钻入心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地面上散落的残肢碎块动了动,纱织回到破破烂烂的洞窟里。

    惨白的月光从石头的缝隙里落进来,像细瘦的蛛丝一样锋利冰凉,站在原地的大妖怪笼罩在月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黑暗中的眼瞳像蜘蛛一样隐着幽暗的红光。

    这世上可能没有几个像她一样自投罗网的猎物了。

    纱织走入蜘蛛的巢穴,尖锐的碎石好像野兽龇露的獠牙,雾蒙蒙的月光张开危险的蛛网,她走回暗中。

    他想将她扯碎吗。

    想杀了她吗。

    后悔了吗?

    嘀嗒。

    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血珠沿着苍白的指尖滴落。真奇怪,奈落的自愈能力极强,就算被敌人打得千疮百孔,他的身体也能眨眼恢复如初。

    不应该啊。

    她之前咬得有那么用力吗。

    真的会那么疼吗?

    纱织抬起头。

    “……我刚才可能说得有点过分。”

    黑暗十分安静。

    怒火从胸口消失后,心脏剩下的只有隐秘的疼痛,随着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随着每一口呼吸,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绑着,被看不见的虫子啃咬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张了张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讨厌。”纱织说。

    “我并不讨厌你。”

    ……

    城里的人类还在沉睡,庭院里听不见虫鸣,黑暗的夜色如雾气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要从哪里开始,纱织想了很久。

    奈落是人类和妖怪邪恶欲望的集合体,象征着这个世上的「恶」,他没有属于自身的形态面貌,再加上奇奇怪怪的触手,好像确实是十分遭人嫌恶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有什么好爱的呢?

    不止是人类,妖怪也惧怕憎恶奈落的狡猾,害怕被他吸收,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组成奈落人类的部分来自低贱肮脏的强盗,促使他诞生的妖怪,则都是一些令人瞧不上眼的杂碎妖怪,因为数量庞大才汇聚成了可怖的邪气。

    奈落很讨厌他的出身。

    他不喜欢别人,但他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如果没有了那张脸,奈落这个存在剩下的,似乎只有丑陋的原型,和阴暗邪恶的心灵。

    但不是这样的。

    纱织的口才不是很好,和奈落相差甚远,她努力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斟酌着措辞开口:

    “奈落很聪明。”

    换一种方式,也可以说他阴险狡猾,城府深沉,善于谋略。

    “也很勤奋。”

    从杂碎妖怪中诞生,但凭借后天的努力,一直在增强自己的妖力。

    “博学多才。”

    情报网四通八达,能和最猛胜进行沟通。

    “冷静理智。”

    很少被多余的情绪动摇。

    “执行力很强。”

    想要四魂之玉就能将其全部集齐,为了拿到最后一片四魂之玉甚至能跑到此世和彼世的交界处。

    “而且坚韧不拔,极有毅力。”

    不论身体被打碎多少次都能够再生,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团也从不放弃。

    但最重要的是——

    纱织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奈落一直都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出她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所以才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一切。

    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以为自己总算适应了这个时代。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她,适应不等于接受,她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么久,心里其实一直抗拒着陌生的时代。

    她将自己的世界观强加在无法解释的事物上,由此从中获得安心感。

    那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十几年来,一直支撑着她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方式。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终于真正被人看到了一样。

    不是作为战国时代的人类,而是作为更加完整,有着两个世界的记忆的存在,在那一刻忽然被人发现了心里的迷茫。

    明明被人指出了致命的弱点,但是真的好奇怪啊,她却忽然安心下来了。

    哪怕看到她的,是一只妖怪——不,准确点来说,是一只半妖。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就如同她活在两次人生,两个时代的夹缝里一样。

    心尖微烫,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纱织觉得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之前喜欢啊爱啊这种直白热烈的话说了好多次,但现在才真正感到了所谓的害羞。

    为什么会这么害羞呢。

    纱织别开视线,盯着庭院的地面。

    “在奈落身边的时候,我就只是「我」。”

    她感到了自己的笨口拙舌。

    剖白心迹和表明爱意不同,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人类其实很麻烦,有很多规则要去遵守。”

    职场有职场的规则,家庭有家庭的结构,要打破这些也不是不行,但这么做就要注定承担一定的代价。

    “但和奈落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需要变得温柔体贴,也不需要刻意去打扮,我不需要去考虑,「作为女性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可以了。”

    当然,现在这句话要打个折扣。

    纱织抬手摸了摸脸颊:“我其实挺喜欢我身上的疤痕的。”

    那是她活下来的证明。

    就算曾经是一个人,她也很努力地在陌生的时代里活下来了。

    纱织微微放下手。

    “几年前,决定要不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如果选择留在那个时代的样子。”

    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忽然就一眼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

    “有些东西,也许人只有在拥有的瞬间,才会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纱织看向夜空。

    “就像你拿到了完整的四魂之玉,意识到那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样,我在那个瞬间忽然就明白了,留在那个时代也许能够获得普通的幸福,但那并不是我最想要的。”

    “如果不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后悔。”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许会想着,「啊,如果我当时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就好了」。”

    平平淡淡的没什么不好,普通的幸福也只会孕育出普通的痛苦。

    但是爱这种东西真麻烦啊。

    如果谁都不爱的话,既不会痛苦也不会幸福,可一旦选择去爱,爱只会加剧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和痛苦。

    “可我现在并不后悔。”

    纱织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大妖怪。

    “你后悔了吗?”

    “……”

    “如果什么时候感到了后悔,就告诉我吧。”纱织说,“我不会忽然消失的,就算到了要道别的一天,我也会清清楚楚告诉你的。”

    纱织笑起来。

    “你看,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多方便啊,我只会束缚你几十年。”

    她微微放轻声音:“几十年后,你就自由啦。”

    自由地变回之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大妖怪,继续去追求力量,贯彻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的正确性。

    “妖怪的寿命多长啊。”纱织感慨起来,“你可以把我当做沿途看到的一棵树,一枝花,等花期一过就继续前行,你路上的风景还多着呢。”

    “而我呢,尘归尘,土归土,寿终正寝前还能有人为我驻足,这就已经足够了。”

    纱织跳下长廊,正儿八经道:“想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她伸出手,捧住奈落冰冷苍白的脸。

    “如果想道别的话,就现在告诉我吧。”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她当时似乎也这么捧住了从蛛丝上垂挂下来的头颅。

    纱织理了理鸦黑的卷发,想到她刚才夸他时,居然忘了称赞他漂亮浓密的长发。

    “我知道我这个人很奇怪,但我就是我,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纱织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喜欢过这个「我」,非常感谢。”

    往好的方面想,她只是变成了半妖,只是变得长生,并非无法死去。

    等她哪一天活够了……

    嗯?

    奈落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下一压,折进冰冷的怀抱。

    “……不。”他咬住她的嘴唇,挤进柔软的唇隙。

    奈落低声说:“不行。”

    不行什么?

    但是奈落没有回应,也不允许她看他的表情。

    他将她缠得很紧,除了缠这个词以外她想不到其他的形容。

    纱织坐在奈落怀里,冰凉滑腻的感觉贴上小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章鱼一样触手缠绕攀爬,厚重的肉壁分泌粘液,纱织从奈落的怀里撑起身,然后又被按着坐了下来。

    “……我现在还有点心理阴影。”

    “不会做奇怪的事。”奈落搂住她的腰,冰凉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只会让你更加……愉快。”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足够快乐……唔。”

    他们不是在说分手吗??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纱织到了最后也没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