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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抬头盯着油灯的晕黄光亮逐渐弱去,伴着屋外仍在绵延狂啸的倾盆暴雨,老者那双平和的目光渐渐闭合至留下一条缝隙。
呼吸平缓,拂过桌面,触碰到那簇孤弱的灯火,却如漫漫黄沙流动着掩埋所有的土层一般,倏然间就要灭去。
伸出手拿着镊子夹着油灯的灯芯,向上稍稍拔了一段,灯光在明灭瞬间忽然重放光芒,那晕染的灯火范围偏离了桌子周围向外又稍稍扩展了些许。
老者睁开眼睛,望着灯火复盛,温和地笑了笑。
他低下头,放下手中的镊子,重新提起尖墨笔,吸足了墨瓶中的墨汁,酝酿了片刻,在呈放在桌面上的空白书卷上,以流畅的线条体,优美的笔势,将浓黑的墨汁化作字句,记录下自己的感悟:
“微弱点滴,亦能汇聚深海;星火一瞬,亦能燎原千里。”
“不以卑微为自渎之由,不以高贵为自傲之因。人世所居,当宽和仁厚。”
啪一声轻响,“仁厚”二字随着尖墨笔那早已歪裂开的笔尖,彻底断裂而染上一层笔尖流泻而出的浓郁墨汁,墨汁贪印而泅,将这两字沾染的几乎无法辨识。
老者神色一怔,随即笑了笑,放下断裂的尖墨笔,将这页新写的书卷举起,前后缓缓鼓动着。
轻风微拂,字句渐干,但那仁厚二字,却终究被点墨所污,不见清爽。
老者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子,对全身肢体做了个活动。
喀拉一声,老者眉头一皱,声音尚在耳畔,余音未远,仔细感受了片刻,却没有发觉自己身上有什么不适。
“这是哪?”声音微弱,带着深沉睡眠后的无意识喃喃呓语。
老者这才想起床铺上的少年,自嘲一笑,而后走到床铺前,俯下身子,看着正在轻颤着睫毛的少年,笑着回答道:
“素缘堂。”
少年耳畔传来温和的声音,这声音如同温润暖玉轻缓融心,滑入耳中,流进心识。
这股暖融之意如同压缩至极致的点,在黑暗沉睡的意识中,安静沉放。
而后在沉放的下一刻像是有谁忽然间撤去它所有的外力束缚,随即在识海中霍然炸亮,黑沉浓郁沉眠的识海瞬间在这暖光中被惊醒。
璀璨星河般清亮明眸猛然睁开。
“醒来就先喝点干奶茶,暖暖胃。北荒瀚海干旱寒冷,你这忽冷忽热的体质,还需好好调理才能安稳的生活下去。”林萧望着上方不远处青灰色面庞,耳中听着老者的话,怔然许久,张了张嘴,嘴唇干涩,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你是谁?”
老者一手拿着一碗泛着浓香的干奶茶,坐在床沿,一手抓着林萧的肩膀,将他扶正了身子,笑着回答道:
“萨都,一个司祭,也是一个仁殓师。”
“萨满祭祀厅的司祭?”林萧接过一直放在温水中温养的干奶茶,低下头喝了一口,感觉一股淡淡的羊腥味活着奶香的暖意顺着食道,暖和着自己冰凉的身子,略微一愣,问道。
“嗯。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这里是你在暴雨中依旧紧紧抱着的书本,一共三本,应该没少吧。很不错的书。”萨都站起身子,将那几本已经烘干了的书籍放在床边,拍了拍书面,赞叹道。
“嗯。”林萧没有看向那三本书,应了一声后,陷入沉默。
四顾而视之后,发觉这个屋子并不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简陋与单调。
除了书桌,自己坐着的床铺,还有两把椅子外,放眼望去,整个屋子最多的东西,却是一摞摞的书卷。
有簇新的似乎还未来得及翻看的新书,也有毛边粗糙泛着褶皱的旧书,甚至还有少量在林萧得自师傅教导所形成的认知中极少见的羊书卷。
羊书卷,其实就是羊皮纸累积而成的古旧书本,对于现如今已经非常流行的纸页,羊书卷更多的则被大家族放置在书房中以体现家族底蕴的一种低调炫耀方式。
即便是自己师傅的草屋中,羊书卷的存在也是极其稀少的。
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那些羊书卷几乎都有所损毁,因此每当天气干爽时,师傅与师娘就会和自己一起将那些羊书卷拿出屋子,摊开放在屋前干爽的地面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护理着。
林萧此刻很想回黑森林将自己的那个师傅领过来看看这个小屋子内,被主人随意置放的羊书卷,哪有半点值得珍贵珍惜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分明是将这些堪称历史级的古董当做随处可见的地摊货罢了。
至少,林萧那少的可怜的死亡地界认知可没告诉他,羊书卷是可以放在地上当地毯用的。
他相信自己师傅对死亡地界大部分常识性知识讲座肯定不会偏离真正民众生活的。但像眼前这人一样毫不介意,丝毫没有保护珍贵文物自觉性的行为,林萧除了瞠目结舌保持沉默以外,没有任何想多话的欲望,生怕自己一口开,就会成为一个维权话唠。
“好多......书啊......还有......羊书卷。”林萧眼睁睁看着萨都从屋外走进来,湿漉漉的鞋子啪得踩在一本被撕扯的差不多没几张羊皮纸的羊书卷之后,因惊讶而产生的咕哝声终归没有忍住,神色疼痛,像是那脚踩在自己心口一般,心中不停嘀咕着这都是钱啊之类话语,说道。
萨都注意到林萧的眼神和话语中着重强调的“羊书卷”三个字,明白少年为什么一副肉疼僵硬表情,将手上的食物放在桌上,笑着解释道:
“这些都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况且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羊书卷太过贵重,书写也不方便。相比现在的纸页,这种过时的东西,除了那些大家族为了彰显自身的所谓底蕴外,没有什么人会当一回事儿。羊书卷本身不具备考据和珍藏的价值,只因为古人以此为记载历史的载体,因此才有了它的存在。就我认识的几个家族内珍藏羊书卷的人,连羊书卷上写的是什么都不懂。那羊书卷存在的意义还不如一张废纸。”
“可是这......都是钱啊。”林萧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在不是羊书卷的纸页缝隙间走动着,一脸肉疼地说道。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可你何曾听说过,阶梯变成等值货币的?”萨都显然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顿了顿,萨都指了指桌上的纸页,说道:
“羊书卷所记载的内容,将它重新编译之后,以现代文辞进行解读,记录在这个纸页上,被众生所阅览,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否则你将它永远珍藏,除了作为装饰品外,你能看到一点一滴现实含义么?哪怕仅仅是为了满足阅读性的娱乐。”
“我说不过你。反正我觉得这些都是钱。你不屑,不如送给我吧。”林萧呼啦呼啦喝着汤,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瞪圆了眼睛,满眼小星星地对萨都说道。
萨都哈哈大笑。
林萧满脸希冀地望着萨都那沟壑丛生的脸蛋随着笑容的肆意,而变成一朵绽放的菊花,并且等待着从萨都嘴中吐露出一个必将让自己兴奋无比的答案。
“不可以。”萨都笑着回绝道。
“啊咧?你不是说都没用了嘛。你不是说珍藏无价值嘛。难道你其实是拿我开涮的?”林萧话一出口,暗道自己不够谨慎,这个叫萨都的,具体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能力,他一概不知。
可自己居然在“有,不一定万能。没有,却万万不能。”的钱眼里,一个倒栽葱一般嘎嘎大笑的畅游进去,直接问出了这样一句无脑话语。
不过,如果自己真的事事算计,整天斤斤计较,估计早就累死在和黑森林里那群越来越狡猾的巨兽捉迷藏一般,乐趣与苦涩并存的漫长战斗中了。
“果然是没有脑袋的人啊。突然觉得我们伟大的古兽和巨兽居然会被你坑害了三年,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咩?喵......”在漫长的意识沉眠中,断了联系的小猫咪在林萧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内,便重新与林萧联系上,继续做起看客来。
只是此刻,它躺在暖暖的裘衣中,贴着泛着女子处子体香的内衣,感受着从少女身上不断散发出的热意,终于忍不住对自己这个伴当的智商产生一丝怀疑。
“有些羊书卷还是有用的,等过段时间......我便将它们全数送给你也不妨事的。”萨都笑着说道。
林萧张着嘴,愣了一下,欣喜若狂地说道:
“那等多久?我半年后要去圣城特洛兹,看大萨满选举呢。”
“应该会在那个时候送给你的吧。”萨都神情微微一凝,既而缓和,笑道。
微弱的灯光现出漫漫逐渐拉长的光晕,床铺上的少年早已安然入睡,萨都拿着一只新的尖墨笔在那本大部分空白的纸面上奋笔疾书,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下笔,站起身子,推开房门,外间狂躁了一天一夜的雨已经停歇了好久。
雨水洗涮人间污秽过后的清爽气息,随着微风拂过他的鼻息。
他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屋外远方黑沉沉的天空,那里有一道光,只有修习萨满之术并领悟其中真意的人才能看到。
光呈黑紫色,时而粗壮,时而细小,时而高跃苍穹,时而低行半空,变幻无常。
他看了许久,直到那道光柱忽然消匿,才轻声低语道:
“萨拉丁,半年之后,你真的能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吗?大萨满又如何,终究不过浮生一蝼蚁罢了。”
声音落下,沉默良久之后,萨都脸面上显出迷茫神色,仰起头望着黑沉的苍穹,和苍穹之上漂浮的大陆,喃喃自问道:
“我们的路,真的一样过吗?......我所坚持的与你所坚持的,在死亡地界的法则之眼下,其实......并无差别?”
无人回应,只有阴翳庞大的悬浮陆地无声冷瞰着这老者的神情。
荒漠阴风掠过他的额头,银霜发丝在空中疏狂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