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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翻身上马,出了万怡街,一起偕行着,往街道司方向返去。
一路上,周天和讲了从小到大他经历的那些管勾轶事,青衫弊疾,又讲百姓苦恼,城建之难,可谓绘声绘色,诙谐幽默,逗得小左一会儿笑一会儿恼,不知觉间,便回到街道司。
只见街道司院门大敞,院内无人,灯柱子上的火苗快要熄灭,正堂和偏院一片狼藉,好似刚遭了土匪强盗似的。
庭院空空,凉风飒飒,夜半三更,三人驻足其间,好像是从哪儿飘来的鬼影,很是凄凉。
小左又累又困,忍不住抱怨:“这哪里是街道司,分明就是乱葬岗嘛。”
“你还真说对了,这里以前的确是死过很多人。”周天和说着,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段从爷爷辈里听来的惨剧。淳化三年,京师大旱,瘟疫爆发,死了成千上万人,街道司脚下,就是当时的埋尸之地。
他原本是吓小左,但小左跟个没事人似的,自己一人穿过黑黢黢的庭院,去灶房烧火煮水了。
“要想和小左套近乎,拿死人吓唬是最没效果的。”李元惜叫来周天和,却在他好奇的目光中绕过了小左的事。
她觉得解释太多无异,便向周天和拱手:“烦劳你将我立志革新街道司的决心和诚意转告周颉,以求能与他促膝长谈,讨得些治理街道的好策略。”
周天和回礼:“大人放心,今夜这茶楼小叙,叙得我分外上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时辰不早了,周天和牵了自家的马,便退离街道司,小左边把一些简单的粗茶淡饭摆上桌,边抱怨李元惜的败家。
“什么钗呀玉呀,有的是你从小戴到大的宝贝,有的是家人留给你做念想的,眨眼功夫,都给你咋呼出去了。你将来肯定是要回去的,拿什么还主母?”
鬼灵精怪的丫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舍不得歇会儿嘴:“再说了,百姓以为你豪爽大方,人手不足的问题明个儿就能解决,可是这多出的七百两银子,度支司肯拨给我们吗?”
李元惜舀了碗米粥,喝了两口润润肠胃,缓缓开口:
“多出的银子,是我自己夸出的海口,不用度支司头疼,我只要它能把三两银的月钱正常下拨到位,这事我会再去和孟良平说的。我担心的,是募不到有才干的人。”
自己牛春来再牛,凭的也是一身吃苦的力气,将来这街道司如何运作,整治如何进行,他们都拿不出主意,只能干瞪眼,这银子也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悬在她嗓子眼里,叫她辗转反侧,几乎难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惊心动魄的噩梦,梦中依然是血色长空和砍都砍不尽的追杀她的人,惊扰地她头疼欲裂,只能到院里耍“刀”,直耍得汗流浃背,才扔了柳枝,披了衣裳,跃上墙头,专心去听大门外的动静。
“这就是街道司了,我们耐心排队等候吧。”
“噫,这门脸也太破旧了,恐怕侯爷真讲对了,十两银的月钱是个大忽悠。”
“我就来看个热闹,你们要真打算在这里赚钱,我奉劝还是走人吧,侯爷能是好惹的?真肯乖乖走人?”
“闲着也是闲着,我是为我儿子占位的,万一能选上呢。”
富柳巷里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的也越来越杂,之后侯明远带了几人来探了探,讲了几句辱没李元惜的话,故意打搅百姓的积极性,于是,犹犹豫豫间,又走散了不少人。
清晨,李元惜和小左扫净大院后,便开门迎客。
古旧的木门“呼”地一声被拉开,风化久了的木轴险些折了,门缝各处落下一层土灰,正好沾染了李元惜半个肩头。她刚露面,排队的人群就立刻沸腾。
“看,那个就是咱街道司新到任的女管勾!”
大家就像围着某个名伶艺伎似的,有说长得好看的,有说骨架太宽的,有说戾气重不好惹的,也有说光明磊落的,各有评说。其中一个书生打扮,兴奋地对伙伴讲,这管勾模样这么俊俏,投在她门下即使不赚钱,也心甘情愿。
李元惜耳尖,几步跨过去,揪着衣领就把他扯出来了。
“当真不要钱?”
那人一看李元惜两眼冒绿光,连连摆手否认:“不不,大人,开玩笑呢。”
“君子口中无戏言,你这样乱讲话,指不定哪天就能给街道司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人,错了,我错了。”
李元惜向队伍拱了拱手:“久等了。我李元惜谢大家抬举,只是我初到街道司,能力有限,一时无法招募更多青衫,暂时只能收一百人。你们中必有淘汰掉的,我先在这里跟大家道个不是。”
说罢,她便由队首第一人开始,顺着队列一个个地筛选人头,小左随后登记。
队里鱼龙混杂,有像牛春来这样老实巴交的苦力人,也有侥幸来试试运气的好吃懒做之人,相由心生,相也由生存环境磨砺,因此,看面相、身板、举止,就能筛掉一大批人。
比如眼下这位,年纪虽轻,背已佝偻,衣物头发都懒得打理清爽,李元惜还没到身边,自个儿就急不可耐地扯长脖子发问:
“大人,您招募的青衫子,月钱比侯爷他们的还多三倍,是不是真的?”
“难道我昨晚万怡街散出去的数百两银子,是假的不成?”
“那还等什么?赶紧给我登记名册吧。”
李元惜挑高眉尖看他,皮包骨的身子,谅也没多少气力。
“我是讲过,月钱十两,我也讲过,要吃苦受累。所以,能不能赚得了这份血汗钱,你们要量力而行。”她的视线在几个体型瘦削的人身上多做停留:“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样娇弱的身子,能吃得下苦?”
“吃得了,吃得了。”皮包骨连声应下。
“那好,”她回身去院子里随便捡了一块石锁,丢到他脚下:“你只需要把它举过胸前,我立刻给你登记。”
皮包骨上前,“呸呸”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抱着石锁,喊着“一二三”的号子,还没见他用力,就听“哎哟”一声,这人上身斜着,手扶腰部,龇牙咧嘴地喊痛,原来闪腰了,滑稽搞怪的样子,逗得大伙一阵。
那人也面红脖子粗,还不甘心服输:“你这是刻意为难我们,石锁起码有个百八十斤!”
“愿赌服输,你瞎嚷嚷什么!”
牛春来走到石锁边,故意举给他们看似的,一手握住石锁,气沉丹田,猛地向上提起——石锁,是真的举过胸前了,但牛春来的脸都憋紫红了。他诧异地看向李元惜,片刻后缓缓地把石锁放地上,额头已沁出一层热汗。
后面跟来了不服气的,也尝试去举,最高的也不过是到了膝盖处。
这时,登记新任青衫花名的桌边,忽然又多了个清秀的男子,自觉地擦净石桌石椅,研墨帮忙。
小左抬眼瞧到他,顿时欣喜:“你怎么来了?”
又不忘在他身后扫望:“周颉呢?他来了没?”
周天和手指放在唇前,“你多留一个名额,只记到九十九位,剩下的,一会儿便知。”
那边的李元惜,只见到周天和到了,却完全不了解这边的动静,她专心致志地选人,已经接连筛掉了十几颗人头,挑出个铁塔似的汉子,问了话,点了头,着他去和小左登记户籍和姓名,随后又去相看下一个。
“大人,俺……俺从前坐过牢。”
“汉阳的?”李元惜听出方言,“犯了什么事?”
“打坏了人,”雷照见她青着脸,以为她也要像刚才那样大发雷霆,便纠结地头上发汗,慌忙解释:“是个恶霸,欺负寡妇,俺这才打他。”
打人不要紧,打坏人更不要紧,要紧的是,结果谁赢,李元惜关心的是这个。
雷照得意地攥起拳头挥了挥:“当然是俺赢!三拳两脚,打得他掉了门牙,残了条腿,还害了个不举的毛病。嗐,因为这不举,他家从大到小八个娘娘差点把俺家拆了。不过,俺不跟女人动手,她们拆一次俺家,俺就去揍一次那恶霸,那恶霸见了俺就吓尿,就训斥他家娘子莫动我……大人,俺讲太多了,俺有个毛病,舌头太长话太多。”
李元惜抬眼,重新打量了番他:“听你这语气,现在也不后悔?”
“嗐,有啥子可后悔的。他现在杵俺面前,只要再敢调戏别人,俺照样给他一顿招呼,打爆他的脑浆!”说着,雷照挥出铁锤般的拳头,高抬下巴,一副轻蔑的模样。
这等事,在他看来是仗义,自豪得很,可他忽然又想起临走前老母的嘱咐,神情一变,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挠着后脑勺:“俺娘说,既然是要进公家,就得把这事坦白了,狼聚一群,王八凑一窝。你是个坦荡人,兴许你不会厌恶俺,还会喜欢俺呢。”
说完,他脸红到脖子根,讪讪地笑了,模样憨得可爱,李元惜心情豁然开朗,先前被都水监和旧青衫们惹得满肚子气一扫而光:“你娘倒把俺的脾性摸得透透的,俺喜欢。小左,划掉他,记录他娘的名字。”
“哎。”雷照喜滋滋地答应,见小左的毛笔要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个叉,这才醒悟,大惊失色:“大人,不可啊,俺娘年岁已高,不能做苦差。来应募青衫子的,是俺雷照啊,你看俺雷照,七尺汉子,一身力气,长得精神,又没病痛……”
“年岁高,砌个砖,修个墙,应该是行的。”
“不行不行!”雷照连连摆手,急得要跺脚了:“大人,俺比俺娘更能摸透你的脾性!”
“是吗?”李元惜憋着笑:“那你摸摸看,俺什么脾性?”
“你就是好看又惹不起的脾性!”雷照脱口而出,忽然像是咬了舌头般张大嘴,一脸苦相,连扇了自己两嘴巴子:“不不,俺不是那意思,俺意思是,你豪爽、精干、是非分明,呃,聪明……呃……”
雷照绞着手,尴尬又痛苦:“哎呀,你说这好听的词儿那么多,俺没读过书,笨嘴拙舌的,真绕不过来,总之,俺两以后说不定能成铁哥们……不对,铁姐妹!也不对!嗳,总之,俺雷照砌砖修墙比俺娘在行,力气也比她大。大人,俺比俺娘实惠!”
“实惠啥?”李元惜佯装生气:“吃的肯定比她多!”
“俺一顿只吃八个馍……”雷照伸出八个手指,为难之下,不舍地屈回一根手指:“俺、俺能少吃点,多喝点水就成。”
这人虽然不承认自己油嘴滑舌,但的确油嘴滑舌,一通又演又闹又吐槽,生动可爱极了,李元惜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继续往前走寻人。
雷照看得一脸懵:“怎么又笑了呢?”
“好啦,姐姐是故意逗你的。”小左的笔尖轻蘸点墨:“卖萌耍宝是可以,但姐姐最忌讳别人胡乱糊弄她。”
雷照听了,灿笑开来:“左姑娘,糊弄是个啥玩意儿嘛,俺雷照忠厚得很,从不干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