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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车。
轻车快马。
那当然是陈安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他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事先一定准备得极仔细周密。
车马急行,车厢里却还是很稳。
白夜斜倚在角落里,苍白的脸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疲倦、更憔悴。
可是他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他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能活下来,而是因为他对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对一个他最关心的人,他已经将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陈安却盯着林平之,忽然道:“我本不是救你的,也并不想救你!”
“我知道。”林平之看着窗外。
“我救了你,只因为我知道他绝不肯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你们不但曾经并肩作战,而且你也曾救过他!”
陈安看不惯林平之这种处事不惊,他一把扯住林平之的衣领,狠狠说道。
林平之却是转过头,淡淡的看着陈安:“我说过救他的并不是我。”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的事,跟我全无关系!”
陈安盯着林平之的眼睛。
林平之却没有再看他:“我明白…”
“所以你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找我算账。”陈安放开了林平之,沮丧的坐在白夜身旁。
然而林平之却突然好奇起来:“算什么账?”
陈安抬起头,却又低下头,闷声说道:“镖旗……”
林平之打断了他的话,道:“振威镖局早已被毁了,哪里还有镖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悲痛和感伤:“镖旗早已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账?”
白夜却在此时微弱的说道:“其实,还有一点帐。”
林平之看着白夜,问道:“什么账?”
“一朵珠花。”白夜盯着林平之:“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买的?”
林平之毫不考虑就回答:“是。”
“我不信!”白夜单手撑住身躯,缓缓说道。
“我从不说谎。”林平之淡定说道。
“林业呢?他有没有说谎?”
林平之闭上了嘴。
白夜又问道:“难道那个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难道林业说的全是真话?”
林平之还是拒绝回答。
陈安这时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哦?”白夜转过头,看着陈安。
“她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而且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因为信上说的,是件很大的秘密。”陈安一字字接着道:“振威镖局的秘密。”
“信呢?”
“就在这里。”陈安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信上写着青莲亲启。
信是密封着的,显见得信上说的那件秘密一定很惊人。
可是白夜并没有看到这封信,因为陈安一拿出来,林平之就已闪电般出手,一把夺了去,双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变成了千百碎片,被风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满天蝴蝶。
白夜沉下脸,冷冷说道:“这不是君子应该做的事。”
林平之却是笑了笑:“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我也不是。”陈安也笑着点头。
林平之的笑容逐渐凝固,他看着陈安:“你……”
陈安却是好似没有看到林平之自行体会的眼神,淡淡说道:“君子绝不会抢别人的信,也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林平之变色:“那封信你看过?”
陈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缓缓说道:“不但看过,而且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平之的脸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个人都已崩溃。
信上说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能让林平之如此畏惧?
然而陈安已经缓缓说着信中的内容。
我不是林平之的女人。
我本来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强,我根本找不到一点机会。
幸好林冲已经老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壮志和雄心,已开始对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
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变成了他的女人。
只要能躲开首席。
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天下最让我恶心的男人就是龙飞。
有振威镖局的总镖头照顾我,龙飞当然永远都找不到我,何况,龙飞虽然老了,对我却很不错,从来没有追问过我的来历。
林平之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孝子,只要能让他父亲高兴,什么事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还送了我一朵珠花和两只镯子。
只可惜这种好日子并不长,龙飞虽然没有找到我,陈宁却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来要挟我,要我替她做事。
我不能不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我替她在暗中收买振威镖局的镖师,替她刺探镖局的消息,她还嫌不够,还要我挑拨他们父子,替她除掉林平之。林冲对我虽然千依百顺,只有这件事,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所以陈宁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风雨很大,我看着林冲喝下了我的毒酒,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可是我知道这秘密一定不会被人发觉的,因为那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也都已经被帝释天收买了。
林平之事后纵然怀疑,却已经连一点证据都抓不到。
为了保全他父亲的一世英名,他当然更不会将这种事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因为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帝释天的毒辣和可怕。
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只要你能永远记住这一点,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这是封很长的信,陈安却一字不漏的背了出来。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听完了这封信,铁开诚固然已经满面痛泪,白夜和陈安的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不过白夜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刚才陈安说着信中内容的时候,他听到了“首席”两个字。
这个称呼,一向只有天外天才会用。
显然,写信的人,是天外天的人,而这个人正是那个猫一样的女子!
不过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夜才轻轻的问道:“她人呢?”
“走了。”陈安淡淡说道。
“你有没有问她要去哪里?”白夜缓缓说道。
“没有。”陈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并没有说出白夜想要的答案。
林平之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问我要去哪里,因为你就是问我要去哪里,我也绝不会说。”
他当然要走的,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白夜了解他的处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说。
林平之却又问了句很让他意外的话:“你想不想喝酒?”
白夜笑了,是勉强在笑,却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我能不能喝酒?”
“能。”白夜点头。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喝两杯?”林平之已经起身。
“这时候还能买得到酒?”白夜拉住了他。
林平之转过头,给了白夜一个能喝到酒的方法:“买不到我们能不能去偷?”
白夜大笑:“能!”
林平之也笑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笑:“君子绝不会偷别人的酒喝,也不会喝偷来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至少大多数人都已静。
在人静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静的通常只有两种人。
赌得变成赌鬼的人。
喝得变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连这两种人常去的宵夜摊子,现在都已经静了。
所以他们要喝酒只有去偷。
真的去偷。
“你有没有偷过酒?”
“我什么都没有偷过。”
“我偷过。”白夜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去偷过酒喝。”
“偷谁的?”
“偷我老子的。”白夜在笑:“我们家那位老爷子虽然不常喝酒,藏的却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江湖上有名的剑还好。”
“那你家为什么要叫青居,不叫酒居?”
林平之居然也在笑。
“因为我们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的晚上,夜深人静的道路,两个人却还未静。
因为他们的心都不静。
车马已在远处停下,他们已走了很远。
“我们家的藏酒虽好,只可惜我只偷了两次就被捉住了。”
白夜还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嘘他们自己的光荣历史:“所以后来我只好去偷别人的。”
“偷谁的?”
“乐安城里,有家酒铺,掌柜的也姓白,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坏人。”
白夜说话的表情就好像老师在教学生:“这是偷王和偷祖宗传留下来的教训,要做小偷的人,就千万不可不记在心里。”
“因为就算被好人抓住了也没什么了不得,被坏人抓住可就有点不得了。”
“不是有点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会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白夜在叹息:“虽然没什么了不起,却也让我得到个教训。”
“什么教训?”林平之有些好奇了,想当年,白夜除了剑仙之名外,可还有个居士之名。
喝酒喝出来的。
“要偷酒喝,最好让别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风!”
“好,这次我去偷,你望风!”林平之真的没有偷过酒,什么都没有偷过,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么,都不会太困难。
他的轻功也许不能算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两百坛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绝不会知道。
很少有人会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户人家,才藏着有好酒,大户人家通常有酒窖。
要偷酒窖里的酒,当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林平之偷酒的本事虽并不比白夜差多少,酒量却差得不少。
所以先醉的当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是烂醉,还是半醉,话总是说得要比平时多些,而且说的通常都是平时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林平之忽然问:“那个陈安,真的就叫做陈安?”
白夜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陈安真的应该姓什么?叫什么?你让他应该怎么说?
林平之却是忽然长叹“不管他是不是叫陈安,他都绝不是个普通人。”
“不是!”
林平之突然大声笑道:“他已经是个男子汉。”
“你认为他是?”白夜举起一个杯子,问道。
林平之点了点头:“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会把那封信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也知道他是帝释天的人,他的母亲就是陈宁。”
白夜沉默着,终于长声叹息:“他的确已经是个男子汉。”
“我还知道一件事!”林平之盯着白夜,淡淡说道。
“什么事?”
“他来救你,你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为他来了!”林平之喝了一口酒,看着发白的月亮说道,
白夜也喝酒,却在苦笑。
酒虽是冷的,笑虽然有苦,心里却又偏偏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感激一个人的知己。
林平之继续说道:“还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再去找安雪。”
安雪就是那个猫一样的女人。
“因为她虽然做错了,却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经赎了罪。”
“可是……”白夜犹豫不决。
林平之却给他做了决定:“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强调:“虽然我不去找她,你却一定要去找她。”
白夜明白他的意思,林平之虽然放过了她,陈宁却绝不会放过她的。
连李天罡李氏兄弟,振威镖局,现在都已经在帝释天的控制之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我一定会去找她。”白夜点了点头。
林平之却在此时,忧心忡忡的说道:“另外有个人,你却一定不能去找。”
“谁?”
“黄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白夜边说边注视着远方,黄泉就仿佛站在远方的黑暗中。
仿佛已与这寂寞的寒夜融为一体。
他已经见过黄泉,也知道碧落剑的主人黄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
他疲倦,只因为他已经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白夜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是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
杀人者还常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是不是必将死于人手?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在自知必死时,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碧落黄泉!”
说出了这四个字,本已将醉的林平之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是谁?”
“是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白夜淡淡说道,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白夜深深清楚这一点。
林平之却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陌生人并不可怕。”
因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点。
只有你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这些,等他们出卖你时,才能一击致命。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白夜一定会了解。
毕竟,一个人,除却父母,无人再理所当然对你好。
再之,人立于世间,终是单独的一个人!
林平之不再说话,白夜也没有再说话。
一切却已在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