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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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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的藤蔓纠缠在古木之上。

    残霞余晖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 洒在眼前,像是一片炫目的碎金。

    万灵宫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即便这里只有两位真君居住,但常常有服侍的小妖来往出入, 故而有啁啾鸟鸣, 有万物生长之声, 是妖界灵气最盛的地方。

    但如今,鲜红的经幡迎风而展, 四下肃穆寂然, 连呼吸声都轻微, 沉静得落针可闻。

    青霖伫立在万灵宫殿内, 穿着一件深青色的长袍。她背负着双手,垂着眼看灵台之上的净火珠。

    残霞收拢, 外界投映进来一片沉浓的阴云。

    烈真魂归天地的消息已经传至各界, 不久之后,将会有愿意来的人前来吊唁送行。而这颗净火珠,也会重新投入四象丹炉里, 去孕育新的圣兽之种。

    妖界的传承方式与其他各界都不同, 他们与任何种族结合, 都生不出血统纯正的圣兽大妖来,只有在死后,将圣躯化为的宝珠重新放入四象丹炉里, 才会逐渐地诞生新的真君来接替值守。

    也正是因此, 妖界永远只有两位真君同时出现, 而下一位从四象丹炉里出现的, 是白虎还是玄武,或是一名新的朱雀,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殿外响起小雨声, 又响起轻柔的雨水穿林打叶声,和雨珠落入伞面的轻响。

    万灵宫是被无数古木藤蔓架在半空中的,高有十几丈。

    青霖若有所感般地转过身,神识一扫,顿时发现了停在古木之下的那架魔界战马拉的马车,她眉峰一蹙,随后又慢慢松开,走出来几步,从万灵宫门口一跃而下。

    她见到了故人。

    那把伞很普通,伞面绘着青色的纹路。木质的伞柄被一只修长细瘦的手握紧。满头雪发被一个简单的玉簪收拢贯穿,肩膀上披着一片毛绒绒的披风,将他瘦削纤弱的身形彻底笼罩住了。

    青霖还是第一次在那件事之后见到他。

    她伸出手,握住了江折柳的手,从他手心中接过伞柄,把伞支高一些,挡在他上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看来其他人动身的都不够快。”江折柳道,“或者是,不敢来万灵宫吊唁。”

    青霖没有回答他的后半句话,而是道:“……丹心观虽离妖界不远,但你这么过来,不觉得危险么。”

    “我正要跟你说。”江折柳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镯子,“你别乱碰我,会受伤的。”

    青霖随着他目光端详了一下布满魔族篆文的镯子,道:“烈真跟我说过这事,我知道。”

    青龙真君比那只朱雀鸟冷静成熟得多了,但由于四象丹炉里出来的圣兽身高都是固定的,所以即便她是一位女修,身高也跟烈真相同,比江折柳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她黑发碧眸,眼睛是那种碧蓝的颜色。眼睑下方有一道细碎的龙鳞显现出来,亮晶晶的,顺着眼尾拉长。由于青龙本体的影响,她的体温倒是很正常,正常偏低一些,像是常温状态下湖水的温度。

    “他的圣躯已化为净火珠。”青霖道,“你……别太伤心。”

    江折柳笑了一下,道:“我看起来很伤心吗?”

    “没有么。”青霖低头逼近他几寸,碧蓝的眼眸对上那双幽然无光的漆黑眼瞳,“你最会骗人了。”

    她说到这里,话语忽然顿了一下,好像感觉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偏过头又靠近一些,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她几乎触碰到江折柳的肩膀时,又猛然顿住了。

    “你……”青霖转过头,险些下意识退开半步,但她还替折柳举着伞,就没有动,“你这也太……,给四象神兽一点活路吧,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把你叼回窝里,然后藏起来。”

    “叼回窝吧。”江折柳看了一眼万灵宫,“我上不去。”

    青霖转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她能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两只小妖,其中一个还不是血统纯正的妖族,但都太弱小了,不值得在意。

    她抬臂绕过江折柳的腰,才算切真地触摸到了对方。青霖从侧面看了他一眼,随后揽着他进了万灵宫。

    万灵宫虽然修在半空,但规模并不小。江折柳从前也不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青霖把他带上来之后,就收回了手,将那把伞合了起来,放在殿门旁边。

    净火珠就在一座停灵台上悬浮转动,传来阵阵炽热。

    江折柳走近几步,盯着那颗火红转动着的珠子,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小片刻,才叹了口气,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他在闻人夜那儿受了伤。”青霖道,“回来养伤时,我正好有一段时间出去处理妖族边境之事,回来之后,他的气息就在急速衰落,一重一重地跌境界,很快便……化珠了。”

    “朱雀百毒不侵,我不觉得那种程度的伤就能置他于死地。”

    “我也是这么想的。”青霖道,“只不过我回来时,他已经是羽翼收拢的自我防御状态了,我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两人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

    朱雀真君魂归天地,对于其余各界来说都是好事,在下一位四象神兽成长到这个层次之前,妖界就只有青霖一个人来支撑,在很多时候都要吃亏一大截。

    但是这世上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正面诛杀朱雀,除了闻人夜,就算是他父亲闻人戬恐怕也要闹出很大的动静,而且还有很大程度上是做不到的,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呢?

    如果不往魔界上猜测,就只有遭人暗算这一个选项了。

    “暗算……”青霖缓缓地闭上了眼,坐到了殿内的座椅上,她思考了一会儿,才重新睁眼,道,“折柳,你有什么想法?”

    江折柳走近几步,慢慢地在脑海中分析筛选,道:“让我看看净火珠。”

    青霖道:“好,我用灵力包裹之后再递给你……”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到那颗缓慢旋转的珠子撒了欢似的朝着江折柳凑过去,周围的烈焰和炽热全部都收敛了下来,乖巧得像个红色糖豆。

    ……叛变得真快,不愧是天灵体。

    江折柳伸手接住净火珠,在上面仔细地查看过一番,以他对灵气极度敏感的体质,可以感觉到其他人感觉不到的细微特点。

    他细细地摩挲过珠子全身,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道:“……青霖。”

    “嗯?”

    “幽冥界之主是不是还被锁着?”

    青霖怔了一下,道:“对,当年你为了救无双剑阁的少阁主,还差点劈碎他的锁链……何所似被冥河之底的通幽巨链锁着神魂,他本体是出不来的。”

    她说到一半,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下意识地觉得正面能够杀掉烈真的只有闻人夜,就是没有把冥河之底的幽冥界之主算进去,因为对方沉寂得太久了,他根本走不出冥河。

    可是本体不到,不代表何所似没有杀人的能力。

    “净火珠上沾了一点冥河水的气息。”

    江折柳送还净火珠,道:“我救玉杰的时候,近距离接触过冥河之水,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青霖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觉得喉头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所似的本体深不可测,但却受限于冥河,永世困居在幽冥界。但他麾下的恶鬼无数,战力仅次于全民好战的魔界。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烈真受伤了的。按照消息流通的速度,传到幽冥界的时候,烈真的伤都要好了才对。”青霖看了江折柳一眼,不待对方回话,便随之反应了过来,“……这么说,你是觉得妖界有内鬼么?”

    江折柳叹了口气,道:“也不一定是妖界,总之,你要小心。”

    青霖点了点头,她转眸注视向万灵宫外的落雨,半晌才道:“不用担心我,我会调查这件事,而且我没有受伤,也不会让你更伤心的。”

    江折柳转过视线看她,似乎不想争辩,但最终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应该我来劝你不要伤心才对。”

    对方没有什么相应的回答,江折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低头扫了一眼从脚边缠上来的青色龙尾,咳了一声,道:“你控制一下。”

    青霖扫了一眼冒出来的尾巴,叹气道:“真是妖族克星,明明是你太香了,倒显得我像个流氓。”

    她埋怨了一句,龙的尾巴慢腾腾地收敛了回去。青霖重新站起身,道:“要不要在万灵宫留住几日?来看一眼就走了,像是我不愿意你过来似的。”

    “不留了。”江折柳道,“我跟小魔王说回终南山等他,我怕他到时候找不到人该着急了。”

    青霖怔了一下,将“小魔王”这个称呼放在唇间品味了一番,摇头笑了笑,道:“怎么回事?我听你这么说话,像是在说,道侣在家等我回家吃饭似的,我就像那个拦着你不回家的狐朋狗友。”

    “还不是道侣。”江折柳纠正。

    “行。”青霖走近几步,手臂绕过他的腰,小心地没有触及到那只攻击性颇强的墨镯,她周身的气息都很柔和,没有一点点的侵略感,江折柳情绪稳定,自然也激发不出墨镯的敌意。

    “我带你下去。”她转过头,凑到江折柳身边吸了口气,忽然低低地道,“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就可以?”

    青霖的身上本就有一股类似于雨水的味道,这是一种极其鲜活的气息。

    “我知道你对我们失望。”她道,“但是,就一次机会都没有了吗?还是说……”

    “好友。”江折柳打断了她,目光无波无澜,“雨要变大了。”

    青霖话语一顿。

    一切都像是没有结果,没有结局,没有答案。

    她展开纸伞,把对方从万灵宫带下来,送归到那架马车之上。但她没有把伞还给他,而是看着马车离去,重新抖落了伞上的雨珠,

    江折柳还是当初那个江折柳,仿佛永远都不会变。

    变的是世事。

    那仍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并不属于她。

    雨声渐响。

    马车要驶出妖界,还需要一段距离,就算丹心观跟万灵宫的直线距离很近,但也不妨碍二者居于两界的事实,要彻底出妖界,大概还需要两日的路程,这还是魔界战马加成的结果。

    江折柳身无修为,也没有追查下去的能力。但他知道这与小魔王无关,能让妖界和魔界不因此事轻易发生冲突,还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的。

    而且这也的确是烈真的最后一程。

    明明他才算是白发人,怎么还要为别人相送?

    江折柳刚上了马车,就被阿楚换了这件微微沾雨的软绒披风,披上了另一件淡蓝的外袍。他掩唇咳嗽了几声,觉得最近想得事情太多了,头疼混杂着体内的疼痛,稍稍吃药慢了些,就再度发作,疼得难以忍受,脆弱得像是一件满是裂缝的瓷器。

    但药还是管用的,再加上复生石的功效,虽然这两日看着差了一些,但也比当初刚刚到终南山的时候好多了。

    江折柳接过阿楚递来的温茶,听着小鹿细细碎碎的抱怨唠叨声,刚想说什么,便发觉马车又停了。

    他抬起眼眸,见到常乾钻进马车,一脸迷茫地道:“哥哥……我们好像,迷路了……”

    ……他竟然能从半妖的嘴里听到迷路这两个字。

    常乾的方向感一直都很好,而且修为不算很差,妖界本部的路也并不难走……

    江折柳抬眸看着他,望了一眼马车的窗外,见到纷扰不断的雨在此刻慢慢地渐弱了下来。

    “哥哥……这里好像走不出去。”常乾挠了挠头,“而且天上的雨都变得怪怪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江折柳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眼道:“……冥河水。”

    周围的景象迅速变幻,像是一种提前布置的空间置换之术。这段空间仿佛是被临时切割出来的,嫁接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然后直接换进了其他的出口。

    江折柳拢了拢外衣,撩开车帘。

    四周不再是郁郁葱葱的妖界古木和藤蔓,也没有一丝灵气流荡。天穹漆黑,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住了所有光线,只有地面是幽蓝的,微微地发着光。

    有一层透明的结界布置在周围,在冥河之底流窜的恶鬼和幽魂都趴在结界外,用那张长得乍一看挺残忍的脸靠过来。

    江折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从一片阴郁的影中,见到了凌霄剑冰鞘上的反射的冷光。

    祝无心站在他对面。

    他从没有在无心的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很难以描述,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像是他费尽心机不计牺牲地去找回一件已经破损了的玩具,找到之后,却发觉这件玩具已经变成了别人掌中的瑰宝,被改头换面,被精心修补,变成了他没有资格触摸的样子。

    江折柳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眸幽黑无光,向来都是这样的,带着一缕难以辨别的寒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直到祝无心语调微涩地道:“师兄。”

    “嗯。”

    江折柳淡淡地应了一句,道:“你跟何所似,做了交易?”

    “是。”祝无心低着头,掌心慢慢地握紧凌霄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要什么?”

    “他要脱困。”祝无心道,“他不想再困在冥河下面了。”

    江折柳一步步地走过去,语气之中听不出有什么波澜,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

    “代价呢?用的是什么方法。”

    “鬼修的附体术。”祝无心这时候看到他,竟然有后退的念头,但他没有,而是依旧站在了原地,“何尊主在我的神魂上做了标记。”

    他徐徐地摊开手,上面有一个漆黑的标记,是一个很复杂的鬼修标识。

    这简直不能用任性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疯了。江折柳甚至觉得他被下了毒,被什么蛊虫、契文、毒药,或是被什么人控制了神魂……但凡有一点对修真界、对凌霄派的爱惜之心,有一点理智尚在,都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江折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发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祝无心抬眸看向他。

    “师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

    一声脆响过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被江折柳打了一巴掌。力道一点也没省,从白皙俊秀的脸上浮现出鲜红的指痕。

    但江折柳也的确没有更重的力气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转过了身:“滚。”

    祝无心没有动,他怔怔地抚摸了一下脸上的指痕,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角。

    “师兄……”

    “我就该杀了你。”

    江折柳转过视线,眸光冰冷地望着他:“我早就应该,一剑杀了你。”

    ————

    魔界,玄通巨门。

    满地鲜血。

    血液泼洒在骨铠之上,鲜红地沿着缝隙漫流而下。闻人夜抬脚踩碎了眼前这头异种的头颅,皱着眉略有些焦躁地道:“就这个?”

    释冰痕无奈地蹲下身,从尊主踩碎了的头颅里挑挑拣拣,最终从这头异种的脑浆里拨弄出一块亮晶晶的晶体。

    “对,就这个。”释冰痕道,“我在纵思台找到的记载,越是强大的异种生灵死后,就越会凝结出这种透明灵石。”

    这种透明的灵石可以补充人的生命力。只不过这种级别的异种,普通的大魔都不一定能杀得了。只有守护至宝的异种之中才会出现。

    闻人夜接过无色灵石,放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猛地捂住了心口,忽然觉得极度的躁郁。

    “尊主,这玩意儿是不是正好可以给魔后补身子?我听说修真界那边儿特别穷酸,还不如咱们早点接来魔界慢慢调养……”

    释冰痕才说了两句,就听到尊主忽然道:“我感觉不到了。”

    “什么?”

    “镯子。”

    “嗐,一个镯子嘛……”释冰痕话语一顿,神情渐渐地变了,他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镯子了,结巴道,“魔、魔后的那个啊……”

    他呆呆地看着尊主的半张脸都被血色骨铠包裹住了,从他身后展开了一对带着骨刺和无数魔族篆文的长翼,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最终反派的恐怖气息。

    下一瞬,闻人夜的身影猛地消失了,化作一道血色流光突破了魔界的穹宇。

    释冰痕眨了眨眼,猛地一拍大腿,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愣着干嘛,跟上啊!”

    一圈儿被闻人夜揍了三天两夜的大魔们刚从呆滞中反应过来,看了看血色流光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释冰痕。

    “尊主他……”

    “估计是魔后出事儿了。”释冰痕撸了一下袖子,“走,跟尊主抢媳妇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