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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郡府
上任不久的王邑跪坐在大堂的上首位置上,平素雍容雅态的脸上多了一份凝重,他一手压着几份文书,一手捧着白玉杖,睁着丹凤眼,颌下长须微微飘动,静静地看着堂上的郡府掾吏的议论。
郡府的功曹率先开口,愤慨地说道。
“这些西凉兵,也着实太过跋扈了,竟然借着协助剿贼的名头,将皮氏这座大城也给占了!”
因为战事,一直在郡府赋闲的北部督邮也怏怏说道。
“岂止是跋扈,这皮氏令的求援文书刚到,这西凉军驰援的军报就紧接着也来了,这其中的用心,不是欲掩弥彰吗?”
由这两位右曹大吏首先开口,其他郡吏也相继纷纷谴责西凉军这种目无郡府的跋扈行为。
衣冠楚楚的五官掾卫固,听着诸多郡府同僚对西凉军言语上的鞭笞攻伐,他淡淡一笑,估摸着这同仇敌忾的氛围也营造起来了,这才开口向王邑进言说道:
“府君,这几封文书军报,看似是西凉军驰击白波残部,协防皮氏城邑,可实际上,怕是西凉军有意将败寇往皮氏城驱赶,借机夺取皮氏这座北境的大城啊!”
卫固的话犀利尖锐,郡府的掾吏脸色各异,王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未开口,下首面容富态、体格臃肿的兵曹掾范先却是已经抢着出言。
“府君,只怕五官掾所言还是轻视了西凉军的野心,这西凉军早有吞并河东全境之心,这皮氏城出现的白波贼寇都是西凉军有意唆使的,目的就是借此贼寇之名,出兵向南境攻城略地啊,还请府君传檄皮氏,驱逐越境的西凉军!”
被范先抢先出口的话这么一说,在堂上的掾吏脸色无不大变,顿时就范先的话议论纷纷起来。
如果说卫固的话还真是犀利的话,那么范先的话就可谓是诛心之论了。
王邑也是脸色微微一变,他转动手中的玉杖,轻轻敲击了案面,示意诸多掾吏嘘声之后,才饱含深意地看了范先一眼。
“范掾部,慎言!”
范先身为安邑范姓的家主,一直对西凉军阎行当年假以军法的名义,铲除了他们范姓的族人范镛、范归,以及亲近范姓的张朗,削弱范姓在河东对郡兵控制的行为耿耿于怀,虽说王邑到任之后,为了平衡郡府的势力,拉拢安邑的大姓,将范姓征辟为兵曹掾,但范先却无法咽下这口气,一直将西凉军这群外兵视如入侵河东的仇寇一般。
范姓与西凉军的瓜葛纠纷,王邑心中有数。他对那一班在自己辖区内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的西凉军,也是心中不满,所以征辟范姓的范先为兵曹掾,也是有意要制衡西凉军在河东逐渐膨胀的势力。
但是却不代表王邑本人愿意被范姓这些安邑大姓牵着鼻子走,范先刚刚的话,就是刻意要煽动郡府和西凉军的对立,甚至乎不惜危言耸听,惑乱人心,这顿时让王邑心中不喜起来。
不管他自己本人对西凉军的观感如何,对朝中权势熏天的太师董卓态度如何,西凉军和河东郡府名义上,都是要归属于长安朝廷的统治的。
而范先这种无视朝堂权威,肆意挑动地方军政对立的行为,显然就是他私心和短见在作祟,若不及时敲打,也不利于他太守权威的确立。
感受到了王邑眼中的警示,范先心中虽然不忿,但却也闭上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肆意开口。
“皮氏令既然也上书郡府,称有白波残部向皮氏逃窜,那想必西凉军突然出现在皮氏,也是追击白波贼寇而至的,驻兵协防皮氏,目前来看,还是为了抵御贼寇的侵扰,范君这驱逐西凉军入境的言语,就莫要再提了。”
在皮氏城这件事情上,王邑态度显然是要暂观事态的变化,不刻意刺激兵锋正锐的西凉军。
有了王邑的明确表态,诸多郡府掾吏也就不好再随意发表言论了,卫固看在眼里,转首望了闭嘴的范先一眼,在心中暗暗埋怨他操之过急,引起了王邑的禁忌,将自己推波助澜形成的对西凉军不利的氛围破坏了。
敲打完不安分的范先之后,王邑看着堂上其他人,又开始发话。
“除了皮氏一事之外,前方的阎荡寇也来了军报,称北境城邑已经收复,但时下春耕已过,存粮耗竭。民众饥寒交迫,军中后续粮草亦难维持,催促郡府派遣官吏试守城邑,督办运送粮草,赈济北境的灾民,供应前方将士的军需,此事堂上诸君也不妨议一议。”
自从阎行这支西凉军驰援河东绛邑之后,虽然与白波军在北境的战事不断,但白波军屡败于西凉军之手,自然也就无法分兵抄掠南境的城邑,故而去岁南境各城邑的秋收都颇为丰硕,郡府和各县的仓禀之中,存粮还算充足。
但堂上的诸多掾吏因为范先一事,一时间都搞不明白了王邑对待西凉军的态度,王邑的话音落地,却是没有人再主动开口。
若是按照郡府的职责而言,那派遣官吏、赈济灾民、督运军需,自然是应该的,可这些西凉军的行为,经范先、卫固等人的明言暗语后,众人都心有顾忌,就不敢再直言了。
卫固对那位在庄园见过一面,野心勃勃、拒绝于卫姓合作的荡寇校尉阎行,可谓是印象深刻,对西凉军在河东的行为更是心存忌惮。
此刻他看到堂上无人出声,担心局势脱离自己的预算,向西凉军那边倾斜,只好率先开口,但说的,却不是王邑所要议论的事情。
“府君,先前白波肆虐,北境的衣冠南来,羁旅于安邑的也有不少,如今北境收复,他们想要返回桑梓之地,可发现家中不少田宅已为西凉军所占,碍于西凉军的兵锋,无处申诉,为此多次恳求郡府为他们讨还公道。”
王邑听到卫固的话,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之前白波肆虐河东的北境,北境各县的大姓也遭了兵灾,除了像李堪这类的武宗强族或者是程银、马玩这类首鼠两端地方豪强外,其他大姓纷纷南逃。
如今北境的城邑基本收复,他们这些羁旅在南境的大姓自然想要返回自己的家园,可是这些平日里侵占他人田宅的大姓,现在却发现属于自己名下的不少田宅,又被西凉军强占了,他们不敢去和杀人不眨眼的西凉军理论,就只能够通过郡府来给西凉军施加压力。
只是这北境连年战乱,不仅人口逃亡、田宅毁坏,连县寺中的文书账簿也被焚毁遗失殆尽,这种查证困难的归属认证,说到底,就是要看郡府手中的这杆秤往哪一方倾斜罢了。
王邑上任伊始,还是以巩固自己的权威为重,不管是西凉军还是北境的南逃大姓,都不适合立即得罪,所以这种棘手的问题他是先采取压着不放的态度,现在又被卫固当众提了出来,王邑知道卫固一向是为北境的大姓出声的,心中多了几分不悦,虽然没有表达出来,但语气还是冷淡了几分。
“五官掾此言何意?”
卫固听出了王邑话语中的不悦,他尴尬地一笑,然后恭谨地说道:
“西凉军借着供应军需、安置流民的名义,大肆侵占民田,如今却又要求郡府为其提供辎重粮草和赈灾粮帛,可谓是索求无度。固认为,军需和赈济应该及时输送,但却不能按照西凉军的要求那样径直供给,现下货币不通,粮价飞涨,战事犹频,郡府也该积粮以应付时变,故而当先令西凉军返还北境衣冠的田宅,再输送粮草辎重前往北境。”
“既然如此,那就先从仓曹那边调拨十万石粟米过去,同时右曹共议推选吏员,试守北境城邑,至于勒令西凉军返还民田的檄文,就由卫君负责吧!”
王邑听了卫固的话,也不好当众不管此事,思忖了一会,就按照双方各打了折扣的原则执行,卫固眼看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当即也就恭敬领命,不再去引起王邑更大的反感。
王邑应对完卫固的请求后,又点了点手下的文书。
“此外,还有守绛邑长贾逵也上书郡府,请求拨给粮草,招募县卒,以增强绛邑的城防。”
一听到王邑说道另外的事情,郡府的掾吏也开始讨论起来。
有的郡吏说道。
“这个贾梁道,往日在郡府里就好言兵事,结果被郡府委以重任之后,却表现平平,任由辖区驻扎的西凉军欺压士民、强占民田,却无所作为,如今却又来上书请求拨给粮草,招募县卒,增加城防,府君当不能应允,否则其他各县争相效仿,这郡府又哪有那么多的粮草可以调拨。”
也有的郡吏说道。
“以往贾梁道还未赴任之前,绛邑县寺的一众政务,都被西凉军强势接管,贾梁道凭借个人智勇,重新入据了县寺,让郡府的公文能够通达,绛邑境内如今还有西凉军驻扎,贾梁道为了重树县寺、郡府的威仪,恳求拨给粮草,招募训练县卒,这乃是紧要之事,又岂能无端不允。”
眼看堂上的诸多郡吏众说纷纭,却始终没能够有一个统一的意见,一直憋着没开口的范先又再次开口了。
“府君,照我看来,让守绛邑长去招募县卒,对于局势而言,也无多大作用,那些招募的新卒缺乏训练,对于西凉军又岂能起到威慑,不如让郡兵入驻绛邑,这样既可以防范西凉军再次假借追击白波的名义南下入侵,又能够震慑北境的西凉军,让其有所顾忌,这样一来,郡府派去北境的郡吏有所依仗,郡府的命令也能够上下通达,可谓对于郡府是大有裨益啊。”
这次范先的话倒是让王邑有些吃惊,他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玉杖,眼睛注视了范先一会,想要看看范先是否别有用心,等确定范先再无后话后,王邑才慢慢移开眼光。
范先刚刚的话,确实是说中了王邑的心里,王邑虽无心藐视朝廷的法令,与西凉军明面上撕破脸皮,但心中对于行事一向逾越职权、咄咄逼人的西凉军确实是忌惮颇深的。
如今绛邑的位置在整个河东北境中甚是重要,稍次于皮氏,可西凉军已经抢先一步,抢占了皮氏城,那郡府为了应变,按照范先的意见,在绛邑之中锲入一枚钉子,确实能够收到不少好处,至少从短期而言,整个北境的局面就能够盘活了。
“范君所言,也有些道理。”
王邑思索过后,最终说了这么一句。
范先闻弦而知雅意,知道府君已经心动,当即趁热打铁,又使眼色撺掇几名亲近的郡吏,一同进言附和自己的意见,王邑很快也就顺水推舟,决定了在绛邑进驻郡兵的事情。
卫固则静静跪坐着,因为刚刚为北境大姓进言的事情,所以他这次没有主动符合郡府中盟友范先的提议,但当看到太守王邑最后点头应允的时候,他还是很快和范先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