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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讨贼安民之术,在于强兵足食。如今我观营中甲兵已备、将士奋砺,所欠缺者,乃是安民足食!”
严授将他的看法说了出来后,周良笑了,嘴上虽然不置可否,但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这些见识,阎行在和他们商谈的时候也多次提到过,若是这个严师只有这点才学,那还真是徒有其表,不过是庸人之才而已。
周良又继续发问。
“那又该如何安民足食?”
“要在屯田!”
听到了严师说起了屯田之事,周良就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暗道这人果然胸中并无真实才学,他说的屯田,不就是己方近来在做的事情么,这有什么好卖弄的。
上首的阎行也是淡淡一笑,口中说道:
“先生有所不知,近来在绛邑、临汾两地,营中已经派遣吏士,着手屯田之事了。”
严师将眼光转向了阎行。
“校尉所说的屯田,可是强占肥田沃土,驱使黔首为牛为马,然后搜牢岁末所得,以充军需?”
额!
严师的这话说出来,着实又让阎行有些尴尬。
屯田的事情,说来容易,实行起来却着实困难。
首先是土地和人口从何而来,阎行眼下实力有限,只能够通过军队强占的方式,先行占据绛邑一些肥田沃土,以及临汾一些近城的田地,然后驱使流民丁壮及其家眷、白波军俘虏在那些田地上耕种。
至于耕牛和种子,大半都是从白波军的缴获和从绛邑豪强大姓家中借来的。
制度草创,屯田大体也只是一个框架而已,有众多地方都是有疏漏的,而且实行前期,各种问题层出不穷,郑多、黄颇都是小吏出身,负责起这屯田的事情后,也是忙的焦头烂额,阎行只能够通过这种强硬的手段,来支撑着屯田事情的进行。
在座的戏志才也知道阎行力主推行的屯田问题不少,比如说那些难民丁壮、白波俘虏都是为求活命、或被迫无奈,才在虎视眈眈的西凉军士卒的监视下,开始在田地之间劳作的,田地里的庄稼收成其实跟他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粮食打上来之后,都是要全部充入军中作为军粮,为此可知田地劳作的流民、俘虏的积极性了。
其次,田地上的归属问题也还没有解决,阎行让军队强占了那些田地,这种方法可以在战时权宜使用,可却并非长久之计,日后如何让那些抛荒的土地有人开垦、有人精耕细作,亟需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
这个问题,阎行等人也曾思考过,但具体如何实行,还还没有拿出一套确切的方案来。
既然这个严师针砭时弊,诟病他们目前的屯田制度,那戏志才也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这个严师对在河东屯田,有什么好的建议。
于是戏志才也开始开口。
“先生既言我绛邑、临汾两县屯田之弊病,却不知可有良策以教我等?”
严师将目光投向了这个白面文吏身上,缓缓开口说道:
“屯田之法,不外乎通河渠、辟田畴、制坛宅、劝稼穑、修树艺、务耕织。临汾有汾水之利,绛邑亦有浍水之便,导流通渠,泽润万顷,故而屯田之要,又首在水利上!”
听到了严师的话后,戏志才有些诧异又看向了阎行,他记得阎行在商议推行屯田之时,也首倡修河渠水利的事情。
阎行感觉到了戏志才的眼光,他笑了笑,没有出言,其实刚刚严师的这些话,都和他的心意契合。
从后世的眼光看,中国是一个拥有悠久农耕文明的国家,其中小农经济的精耕细作,是推动文明进步的物质动力,而给小农经济的精耕细作提供首要的保障,就是国家的大规模水利工程。
《管子》在“水地篇”说,“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淮南鸿烈》也谈到了水乃是“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
建立一个帝国,治下需要有充足的自耕农,作为小农经济的支撑,故而统治者常常会有相应的保护自耕农的措施,或为恢复生产,或为打击豪强,但这一切,又都需要立足于精耕细作的农事根本,也就是庞大的水利工程。
这也是帝国稳固的根基。
须知中国第一个国家的诞生,就是从大规模的治水活动开始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导百川而入海”,栉风沐雨,足迹踏遍中原大地,成功治理了大河,中国也由此诞生了第一个国家夏朝。
所以,一个强大有力的国家,需要数量庞大的自耕农,而自耕农的精耕细作,又反过来,需要国家大规模水利工程保障。
这一逻辑,阎行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晰。他也比戏志才、周良两人更能够理解“屯田之法,不外乎通河渠、辟田畴、制坛宅、劝稼穑、修树艺、务耕织”的意思。
“通河渠、辟田畴、制坛宅”这是实行大规模屯田的基础设施建设,没有这些基础设施的建设,那屯田的规模,就只能够限制在“强占肥田沃土,驱使黔首为牛为马,然后搜牢岁末所得,以充军需”这种彻底盘剥小农的方式上。
阎行一时间,心思千回百转,想到了很多戏志才、周良,乃至于严师都不会想到的问题,而在他沉思之间,严师也已经不愿仅是在口说比划,而是要来了笔墨纸砚,又撤去酒菜,开始在纸上描绘起他心中设想的河渠、屯田工程来。
看着严师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阎行不仅又笑了笑,当年初次见面之时,严师也在案几上画了一幅画,道明了他的来历,当时严师盯着自己,说出了“此乃陈仓城,城小而坚,能遏西方之金,山高水长,最是凶险,覆军杀将,就在此地!”的话,他至今还记在心里。
阎行看到严师撤去了酒菜,他干脆也笑着起身,和戏志才、周良两人来到了严师的身边,看他在食几上画下的屯田草图。
从图上看,严师在赶来绛邑之前,就已经亲自涉足过河东一郡的山川地理,因此他对河东郡的地理形胜十分了解,沿着河东郡南北境的两大河流,水和汾水的走势,划分出了大大小小数十块不同的屯田区。
这些地方,有以山川形胜为界,严师随后又开始标明那些是白波军控制的,那些是河东郡府控制下的,那些是抛荒的,那些是待开垦的,以及旱、水田地之分。
戏志才、周良看着严师的笔画纵横,也不禁暗暗心惊,从他们现下粗略看来,这草图确实是河东郡的山川地理,而若是这草图中的屯田田地情况属实,那对于阎行他们日后控制河东郡来说,绝对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资料。
其中周良最受触动,他暗道难怪校尉平日里最重威严,可今日对待这个老者却是格外优容,不仅以尊礼相待,而且面对这老者的倨傲和指责,也是宽容有加。
敢情这位老者,着实是有治国安民之术献上,而且还是那种阎行营中当下最缺的治政之才。
严授来绛邑之前,已经专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游历了河东郡诸多地方,再加上他年轻游历四方时,就到过河东郡,因此这份草图虽说还没有尽善尽美,但也大体囊括了河东郡的屯田情况。
这种屯田草图他在游历观察各县时,就已经动手描绘过多次,如今为了起到当场说法的效果,他也干脆起笔描绘一幅完整的草图,而且边描绘的时候,还指指说明,为阎行三人讲解这图上所画的与实地勘察情况存在的区别。
等到严授大致画完,他才缓缓搁笔,舒缓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又捋了捋胸前的长须,看向阎行、戏志才、周良三人,只见三人看着自己的这一副草图,皆是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阎行最先从思索中反应过来,他开始说道:
“若如严师若言,别的暂且不论,单是绛邑、临汾两地,疏通河渠,需要多少民力?”
“绛邑、临汾两地的河渠,较之北境其他城邑,总体还算通畅,调配民力不超五千,耗时两到三月,即可完工!”
阎行听到回答后,点了点头,这种消耗,目前他还能够勉强支撑,但这也仅仅是前期疏通修缮河渠而已,河渠后续还需要维护,而辟田畴、制坛宅,也需要大量的人力,若是算上了北境其他破坏更加严重的城邑,那就算是阎行成功吞并了白波军,以他的实力,也还不足于支撑这前期的大规模庞大开支。
想到这里,阎行又问道:
“河东兵乱未休,生民蔽寥,若依屯田之计,这么多的民力,却不知如何征集?”
听到阎行问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严师也是脸色凝重,他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说道:
“先以大军屯田,如何?”
果然,阎行刚刚在心中也隐约预料到,严师给自己的民力解决方法,就是先实行军屯。
军队,也是一支数量庞大的潜在劳动力,实行军屯、利用军队配合民役,来完成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在两汉也是有诸多成功的先例的。
两汉在边境,都曾经实行过军屯,倡议者如晁错、桑弘羊,实行者如赵充国、索励,虽说不能够完全满足边境驻军的粮草需求,但确实能够缓解边境驻军的粮食压力,而曹魏政权,前期曹操逐鹿中原,后期吞灭吴蜀,国力支撑,枣、任峻、邓艾等人的军屯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汉武帝时期,大河在瓠口决口,为了堵口,修筑堤防,武帝也曾经召集了数量庞大的军队,并最终堵口成功,让大河走向恢复到原来的河道上去。
只是,这“负以耕,属而耨”的军屯事情,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也是有诸多困难的,如何让一向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西凉军,愿意拿起农具来耕种田地,这也需要经过一番缜密思详和考虑,才能够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来。
严师从阎行的脸色上,也看出了阎行对于军屯这件事情,是有所意动,但也有所顾虑的,他也没有着急,而是静静等着阎行的回应。
军屯在阎行看来虽好,但是眼下和白波军的战事正酣,开春之后,定然还有大战等着他,他还担心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这个时候,再抽出兵力来实行军屯的事情,终究是太过于急躁行事,而且军屯这件事情,也是影响重大的一件事情,不仅需要考虑到被侵犯利益的河东大姓的反应,而且河东郡府、中郎将牛辅的态度,也是需要密切关注的。
于是,屯田、军屯的事情,谈到这里,暂时就到一段落了,阎行暂时没有表明是否支持的态度,而在戏志才、周良的搭话下,严师也适可为止,很快又谈到了百废待兴的绛邑、临汾两地的恢复方略。
总体而言,还是离不开“务本饬末、货殖通商”这两件事情,严师的策略在牛尾聚时,阎行也曾经和他探讨过了,这也是《潜夫论》中的富民之道,即把农、工、商都视为治生之正道,强调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重本抑末,富国安民
这场薄宴一直聊到了午后,双方都谈的尽兴,严师用他的胸中的才学折服了戏志才、周良等人,而阎行也对严师以礼相待,宴后他邀请严师先到别帐中歇息,表示自己受益匪浅,接下来将会再继续向严师请教。
严师走后,阎行又和戏志才、周良商议了一些事情,顺手处理了一些军务后,想起了小鹿也随同严师前来,阔别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因而阎行连忙又往小鹿居住的别帐而来。
再看到小鹿时,阎行觉得一年前的山中少女也变得成熟多了。说起来也奇怪,他认识的这些女子中,他对裴家那名女子是欣赏居多,对长安的张蕊是怜惜居多,对阎琬是宠爱居多,可在面对小鹿时,他却反而生不出任何强烈的情感,而是感到了内心一阵轻松。
“真是难得,你我再见之夜,这月色正好,照耀当空。”
阎行记得他和小鹿初次见面的那一夜,还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自己指挥山民,伏击击退一股联军溃卒。
而再次见面,阎行看着浅笑依稀的小鹿,也不知道从何谈起,正好抬头看到这皓月当空,无处不照,于是就扯起了月色这个话头。
小鹿听到他的话,掩嘴一笑,带着一丝俏皮的语气说道:
“这月儿何时不可见,不过是你这个大忙人,平日只顾着自己的事情,所以今夜忙里偷闲,看到月色,才会惊讶,像我这种山野乡人,夜夜可见明月,才不会因此见怪呢!”
“哈哈,你说的也是,何夜无月,只不过是少闲人如我两人者罢了。”
听到“两人”二字,小鹿不由巧笑倩兮,含情脉脉,双眸化成了一湾月牙。